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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1 14:28: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等在地狱是为了同上天堂。
  ——题记

  1
  大杆带回个洋婆子的消息传到四岁的明宝章耳里了。明宝章是明大杆的叔伯堂弟,这是他们家族共同的喜事。明宝章看着报信人眉飞色舞的样子觉得很稀奇。他催促他母亲带他去看。他稚稚嫩嫩的声音惹得一群妇女哈哈大笑。
  如果报信人没有眉飞色舞,如果明宝章当时睡着了,……也许就没有后来的那些事情。命运让他们见面,一切在不经意中发生,命中注定又合情合理。
  这个消息仿佛比现在用手机联系还要快,迅速传遍了全大队和大队周边的几个村。看热闹的人们扶老携幼纷至沓来,都想一睹洋婆子的风采。
  所谓洋婆子其实并不是东洋的也不是西洋的,是在上海大码头卖苦力的明大杆从十里洋场带回来的中国女人。洋婆子姓了一个怪姓——全大队的人都很少听说。姓满的女人叫满楼香,二十三、四岁,身架比一般男人要高出半个头。穿对襟大褂的婆婆奶奶和婶婶娘娘,看到满楼香那露出大腿的旗袍和亮得像镜子一样的高跟皮鞋,以及脑袋后面硕大的云髻,都羞得满脸通红,直恨自己枉作了一回女人,把怨气都洒在身旁已经流出口水的自家男人的耳朵上。
  明大杆的老娘喜得合不拢嘴,和大杆、小杆为一拨又一拨看热闹的男女老幼递红糖水。大队书记明宝印也屈驾来到明大杆家,竟然也舍得掏出口袋里的“长江”牌纸烟招呼男看客。
  “快吸一支,把口水堵一堵。”明宝印笑嘻嘻地分发纸烟。
  “就你的口水流得最长!”村妇中有人捍卫自家男人的尊严。
  满楼香坐在南山木墙下的小方椅上,过一会儿就轻轻地挪一挪身子。她挪一次,门口的村妇们便惊呼一次,啧啧啧地说乡下的小木凳硌坏了大美人的屁股。满楼香在小杆子换来的一个较大的方凳上坐定后,拿两只长着长睫毛的大眼睛看四周的人。当与别人四目相对时,她轻抿一下嘴,浅浅地笑一笑,两只眼珠子便自然而然地轻滑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她的这个优雅的动作曾经影响了几乎全村的少妇们。明宝印曾在一次群众大会上教训她们说最高指示背了一百遍都背不过来,人家满楼香的一个动作就一生忘不了。
  满楼香看见明宝印发纸烟,娉娉婷婷地站起来,从八仙桌上的一个黑色皮包里拿出一块用玻璃纸包着的东西。明大杆接过来开拆,拆了几下没有拆开。明宝印凑过来问装的是什么,明大杆吭哧吭哧地说烟烟烟、上海烟。明宝印捋起衣袖夺过去,拆了半天涨红了脸,惹得门外的人们哄然大笑。
  满楼香把烟拿在左手,右手轻轻一捋,玻璃纸被拉开,包装盒也自动松散开来,露出了两排硬纸盒。她轻轻地拿出一包打开,又露出了一排排黄灿烂的烟屁股。人们顿时“哇”地一声,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过滤嘴烟!过滤嘴烟!”
  明宝印伸出右手接满楼香递过来的一包烟。他大拇指与食指拿着烟盒,中指在满楼香的掌心轻划了一下。
  满楼香抬眼盯了盯他,转身坐在小方凳上。
  明宝章也在看热闹。明宝章骑在母亲背上,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盯着满楼香。这是他看过的最美的女人。
  村人渐渐地了解了满楼香的身世。满楼香六岁时被卖到上海一家茶楼当丫头,1945年水灵灵的满楼香被日本一家驻上海的会社老板看中,并强行买回去包养着。不久日本投降,满楼香又回到当年的茶楼,她被茶楼一条街的中国人斥为女汉奸。满楼香实在过不下去,离开茶楼找了一份专为码头工人洗衣煮饭的活计过日子,与明大杆相识了。
  满楼香什么农活都不会做,只能在家里缝缝补补浆浆洗洗,跟婆婆学着伺候那些锅碗瓢盆。农闲无事时,人们看到的满楼香是一袭旗袍、发髻高挽,脚蹬皮鞋、手持桃扇,或端坐在门前大槐树下,或漫步于村前碧水塘边,或与婆婆闲聊交心,或与村妇拉扯家常。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她都能说个子丑寅卯。谁家有什么难事急事或邻里发生纠纷,只要她来,没有解决不了的。全村人都把她当成偶像。
  村里的人都因为满楼香的美貌和气质而接受了她,包括她的过去。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与满楼香生活一年后的一天,明大杆突然暴病身亡。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说明大杆在上海太苦太累,落下了疾病现在发作了;有的说明大杆贪恋老婆的美色,纵欲过度而亡;还有的说满楼香身上有日本人的鬼魂,她命硬,只好找明大杆报仇。
  亡夫的满楼香悲痛欲绝,只恨自己命苦,前半生无依无靠,受尽欺凌,实指望嫁给明大杆后有个稳定安宁的日子可过,可天不遂人愿,让她英年丧夫。还有一个遗憾是,没有为明大杆续下香火,实在有愧于心。
  满楼香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村里婆婆奶奶一拨一拨来劝她们婆媳,并安排人轮流照看。大队书记明宝印赶来,带着小队队长宣布:照料明家三口的人,每天另记五个工分。

  2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二十六岁的满楼香经村里老人和小队长的撮合,与明小杆成家。正在全村人为满楼香的归宿感到欣慰时,明小杆于一天夜晚也猝死在床上。全大队及方圆十几里的人们一片哗然,重视审视着满楼香,说她连克两夫是一个扫帚星。
  满楼香浑身有嘴说不出。哭儿子哭瞎双眼的婆婆要与她分开过,其意不言自明,是要赶她出门;村人怕惹上祸事没有敢与她搭话的。满楼香整天默默料理家务,脸上失去了光彩和笑容。她对瞎眼婆婆说:“等您老百年之后,我就离开明家,不要您赶我。我害死了您的两个儿子,没人为您送终,我一走了之对不起大杆兄弟俩……”
村人都为满楼香的命运惋惜,也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捏一把汗。
  已经六岁的明宝章是满楼香的常客。小家伙聪明伶俐,常常像小猫小狗一样跟随在从医的父亲身旁,竟然记住很多中药名称,还了解哪种药草性温性寒,什么与什么相克。满楼香与明家兄弟一直没有孩子,她特别喜爱明宝章,内心深处把他当儿子看待。明宝章懵懵懂懂,常把与母亲年龄差不多的嫂子满楼香喊作“满妈妈”。经常看到的情景是,明宝章玩累了躺在满楼香怀里,小脑袋依偎在一边的乳房下,一只手抓住另一边的乳房。
  为了让明宝章有个地方坐着玩,满楼香特地请人打制一个小木凳和一张小方桌。她家有的是木料,这座房子基本是用木料建造的。这张木凳谁也不许坐,只能坐明宝章的小屁股。她带着他扯猪草、浇菜园,常常大手牵小手蹦蹦跳跳地走,大人背小孩甜甜蜜蜜地回。明宝章的娘担心满楼香运气不好连累了儿子,经常设法阻止明宝章与满楼香接触,但她行医的丈夫、明大杆的近房叔叔常常制止。
  有小宝章的陪伴,多少让满楼香感到一些安慰。为了奖赏明宝章,满楼香在特别拮据时买了一个铁笔盒给他,同时为瞎眼老娘买了一台小型收音机。在明宝章的印象里,满楼香特别爱听沪剧《窦娥冤》。时间一长,明宝章也学会了几句。
  一个夏日的黄昏时分,满楼香带着明宝章到村后的田埂上扯猪草。一篮猪草装满后,满楼香仰卧在松软的草地上,一任明宝章在她身上爬来爬去。
  满楼香抓住明宝章的小胳膊,在他小耳朵上轻咬了一口说:“宝章乖宝章乖,长大娶个俏媳妇来。”
  明宝章忽闪着一双大眼咧开小嘴说:“满妈妈好看,我长大就娶满妈妈做媳妇!”
  “真的吗?”满楼香咯咯大笑,在宝章的屁股上掐了一下。
  明宝章坐在满楼香的肚皮上,举起了右手的小指头说:“我们拉钩,骗人就变成小猫小狗!”
  满楼香迟疑着,笑容凝固在脸上。她朝明宝章的小手打了一下,搂着明宝章笑得直打滚。
  明宝章昏昏欲睡,头歪在草篮边口水直流。满楼香在他的小屁股上轻拍着,将他背在背上,抽出红布裤带把明宝章连同自己捆在一起。她提起猪草,背着明宝章往村里走。
  经过小队稻场时,满楼香惊叫一声——草堆后突然窜出一个人来。满楼香一看,是大队书记明宝印。明宝印嘻皮笑脸地说:“大妹子扯草哇,我帮你拿。”说着伸手去接满楼香手中的草篮。满楼香依稀记得刚来那天发烟时,明宝印轻佻地划了一下她的掌心,满脸淫笑,她就料定明宝印不是什么好东西。
  满楼香一闪身,躲过明宝印的手,猪草洒了一地。明宝印左手拉住草篮边沿,蹲下身子用右手捡地上的猪草,满楼香挣扎了几下,草篮被明宝印拽得死死的。明宝印说:“扯这么多猪草,难为你了,洒了多可惜。”说着说着,猛地抓住了满楼香的裤腰,用力把她的长裤扯了下来。
  满楼香用草篮猛砸明宝印,明宝印似乎根本不怕疼,双手扭住满楼香的肩膀想把她摁倒。满楼香一边用上海话骂着明宝印,一边奋力挣扎,但最终敌不住明宝印,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背上的明宝章在梦里感到天旋地转,突然又像被人猛砸了一下。他疼醒过来,看到一个光溜溜的男人正往满妈妈身上扑,自己被压得快闷死过去。他忽然摸到一只粗糙的手,很快判断出不是满妈妈的手,他张大嘴巴,拿出吃奶的劲狠咬上去。光身子男人刚扑上来就像被电击一样弹了起来,摆着右手连连后退,口里直吸着冷气。
  满楼香迅速爬起来,收拾好衣裤背着明宝章没命地往村里跑。
  随着满楼香的脚步一起一伏,明宝章越过嫂子的肩膀、透过嫂子蓬乱的头发,看见村子中间黑色的夜空正盛开一朵镶着黑边的桔红色花朵。他指了指,叫满楼香看。满楼香停了一下脚步,忽然嚎叫一声向村里冲去。

  3
  失火的果然是满楼香家。
  双腿发软的满楼香在即将进村的路口倒在地上,她连爬的力气也几乎没有。明宝章记得,是他的父母把她架着肩膀抬回去的。
  瞎眼婆婆的哭声从另一端传来。她坐在一堆抢出来的衣箱、床帐被褥旁边,被几个同龄的老妇人守护着,以防她再次冲进火海自寻短见。一群人正在往火里浇水,虽然大家明白完全是徒劳的。明大杆的家是拆老屋的材料建的,南北两面都是用俗称“虎皮”的厚杉木板做的山墙,楼上存放着许多木料,明大杆与满楼香婚后补打的全套家俱也是引火的好燃料。
  从老娘后悔自责的哭叫声中,满楼香知道了发火的原因。她一等二等不见满楼香回,就摸索着划火柴点灯。灯没点着,点着了满楼香挂在山墙下的一床洗净的蚊帐,着火的蚊帐迅速引燃了“虎皮”上的年画和对联,顺势烧到楼上柴草堆和木料。
  “这是命,命里注定。”满楼香叹息着,望着熊熊烈火,唇干舌燥。火光映出的一个人影使满楼香怒火中烧:明宝印正招呼村人往火里浇水,大声说要在全大队广泛发动阶级兄弟,伸出温暖的双手为明大杆家造一座新房子。
  婆媳二人暂时居住在小队的仓库里。仓库的天面虽不漏雨,但屋梁上生活着上百只老鼠,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你追我赶,这让满楼香吃不香睡不好。做屋的工人和时间都定好了,还差天面上的布瓦,而布瓦只有大队窑厂才有,但明宝印始终没有开口。

火灾过后婆婆更加冷脸冷色。满楼香送饭她手上,几次被她打翻,饭碗所剩无几。这天晚上,满楼香做好晚饭,用碗盛着送到婆婆面前,说:“婆婆,我满楼香与婆婆您能同住一个屋,同饮一瓢水,同吃一锅饭,是大杆子不嫌弃给我的造化,是我前辈子与您老的缘份未了。这是最后一个碗,求婆婆不要再砸碎了。满楼香今后不能伺候您,您就是讨饭也要留一个碗啦……”
  明宝印来了,他在门口看到了这一幕。满楼香侧头看了看,将碗放在婆婆旁边的小桌上,起身向用土砖临时垒起的灶台走去。
  明宝印见满楼香不声不响,凑到她耳边说:“你还不开口?!”
  这声音里透着威胁,透着一种权力的龃龊气味。布瓦在他手里,还差几根檀条,这些都在这位全大队的人上人手里,他不发话,瓦没有,拿钱也买不到,况且根本就没钱;自己去伐村里的树就属于违法,只有他同意你伐才合法。他就是法,他说了算。眼前这个人就是要拿法做交易,要满楼香先开口。开口就是求,求必须付出代价。是什么呢?满楼香十分清楚明宝印的肮脏心理。
  “到稻场去!”
  满楼香轻轻地说,明宝印喜滋滋地走了。
  第二天,明宝印敞着外衣,露出腰间的红布裤带,容光焕发地指挥大队的拖拉机队为满楼香运瓦、装木料、送灰石。全村人都听从号令,帮满楼香做屋。
  1960年夏季的一天,也就是新屋建成后的第二天,满楼香失踪了。正当全村的人四处寻找时,邻村一个在长江上驾船的船老大运回了满楼香的尸体。满楼香梳着硕大的云髻,身着旗袍,脚蹬黑色高跟皮鞋,神态安祥。她死在四十多里外的长江。她的尸体本来可以顺江漂到上海去,但她的一只手死死抓住江滩边的一棵芦苇,芦苇把她留在了这块土地上。
  满楼香葬在村后小路边,那里专门埋葬死于非命的人。
  满楼香死后的第三天晚上,明宝印死在他老婆身上。据他老婆断断续续地讲,那天晚上,明宝印把衣裤脱在床沿边,满楼香的那条红红的布裤带在灯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可以拧出血。他老婆怕看那根红裤带,叫他吹灯,他说点着好办事。当他骑在老婆身上时,那条红布带“嗖”地从床沿裤腰上飞过来,紧紧地绕在他的脖子上,直到他伸出舌头、瞪着双眼断气才松开。
  她老婆吓成了傻子,成天喊着“红裤带红裤带”。

  4
  明宝章成为大队卫生室的一名乡村医生,他的父亲在公社卫生院当一把手,一家人的生活很红火。
  大队书记明宝印死后,他的弟弟明宝玺接任书记。前几年,大队从公社领回了一批青年学生,他们从大城市来到农村广阔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准备大有一番作为。男学生被派到偏远的湖汊战天斗地筑湖堤,女学生被安排在小队仓库里清拣棉花。一个夏天过去,就有三名女学生或逼、或诱地被明宝玺奸污。明宝玺没有接受他哥哥血的教训,我行我素,终于在一天夜里被一条长长的红布带追赶着,跳到村后的水塘里淹死了。当时村里的人陆续赶到水塘边,观看这神话般的一幕。明书记的几个本家的小伙子想跳水相救,不料那条红布带像长了眼睛一样,对着他们的脊背一阵猛抽,抽得发黑发乌,抽得他们作鸟兽散。红布带一直盯在很会凫水的明宝玺头顶,明宝玺一露头,红布带就变成活套扣过来,吓得明宝玺连忙钻到水下。如此折腾了一顿饭功夫,明宝玺喝饱了水的尸体浮在水塘上,红布带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天时间没人敢下水去捞他的尸体,尸体胀得比吹了气的死猪还肥大。
  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在村子的上空。十几年前传言的红裤带又出现了,而且准确地清算作了恶的坏男人的罪行。
  明宝章听过母亲的述说,他觉得很滑稽可笑,他是医生不信鬼神,他相信科学,是无神论者。对他的观点,当院长的父亲不置可否从不表态。然而,从内心深处,明宝章是有疑惑的,比如,他每次上夜班之前的规矩是“三关”,也就是关收音机、关灯、关门,一切做得好好的才走向通往值班室的过道。有一天,他无意中回头望了一眼,自己房间的灯竟然大开着,他再次回去关掉电灯。当他值完夜班往回走,走到过道转角时,吓了一大跳,房间的灯光依照亮着,在黑夜里显得特别刺眼,而且,一个风姿绰约的穿着旗袍的女人的身影在窗帘上映出来。他快步向房间走去,经过窗前还听到房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但在转过宿舍墙角站在门前时,门缝里却没有透出一丁点灯光。旋开门锁,屋里漆黑一片。他揿亮电灯,四下环顾,一切照旧。当他试着去看收音机的开关是否关好时,收音机像一块刚熄灭的木炭一样烫手。
  显然,收音机一直在唱,窗外听到的咿咿呀呀声的确存在。但为什么收音机又是关着的呢?明宝章百思不得其解。他又想起窗帘上穿着旗袍的人影,抬头看窗帘,上面什么也没有,但床沿整齐的白色被单上有一块明显被人坐过的痕迹。
  明宝章顿感周身一阵寒意,全身的汗毛竖了起来,舌尖沁出一缕缕清水。
  一个星期后的休息日,明宝章回到公社卫生院的家里。他母亲像不认识一样上下打量他。明宝章明显瘦了一圈,圆圆的下巴向前翘着,饱满的双颊凹陷下去,眼眶像一副没腿的眼镜一样嵌在鼻梁两旁。母亲唠唠叨叨地问这问那,明宝章总说没什么没什么,最后被问得生烦,关上房门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院长回后,坐在床边掀开明宝章的被子,右手压在他的额头上。“从哪天开始不舒服的?”
  明宝章转了一下身,脸朝床里边没有回答。
  “今天阴历几时?”院长问老婆。
  明宝章的母亲轻吟了一会,说:“老历七月十五。”
  躺在床上的明宝章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的身子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当天晚上,院长病倒了,时而高烧时而发冷,准确地说是正面发烫,背面冷得像冰。明宝章反而心情舒畅,精神抖擞起来。他查看父亲的病情,无法弄清这是什么症状。院长老婆认为儿子刚刚入道,医术太浅,就摸黑向医院值班室走去。请来的几位医生左切脉右查体温,忙了一个多小时无功而返,几个护士来为院长吊上了点滴。
  夜晚十二点时,院长的病情加重。他只能俯卧在床上,后背及臀部、大小腿后半部分需要用棉絮加温。盖了三床棉絮后院长仍然喊冷,冷颤打个不停,床架子随着直摇晃,同时又说胸口闷,前半部分热汗直流。前热后冷,冷热夹击,把院长折磨得翻来覆去、死去活来。这种病,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明宝章的母亲慌了手脚,嘱咐明宝章好好守着,自己打一个手电筒出了门。
  明宝章望着几乎奄奄一息的院长父亲,轻声说:“我看到她了,她到过我房间。”
  院长父亲艰难地睁开眼,冲儿子点点头:“好生待她,我们对她有愧……”
  “一定是你对不起她,不是我们……”
  院长父亲紧闭双眼,没有吭声。

  5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明宝章的母亲回来了,从怀里掏舍利子一样掏出一个纸人、几张烧纸和三柱香。她神秘兮兮地叫明宝章跟她一起出门。两人像溜进卫生院的小偷,专拣荒凉的墙边院角或花坛树影里走。在西南角方向,明宝章的母亲虔诚地放好那些东西,发现忘了带火柴。她见门卫室亮着灯,叫儿子去找守门的老头借火。明宝章很快来到门卫室,守门老头正对着满是雪花的电视屏幕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点着头。明宝章把老头喊醒说明来意,老头骂道:“你小子又偷着抽烟了,老子明天告你老爸叫他揍你。”
  明宝章送火柴回时,老头已经睡下。他把火柴放在窗台上,敲了敲玻璃说:“火柴还给你,放在窗台上,谢了。”
  没人回答,明宝章听到了雷一样的呼噜声。他正要转身离去时,关着的电视屏幕悠地闪了一下,一个梳着硕大发髻的圆脸女人出现在屏幕上,她冲着明宝章轻轻抿了一下嘴唇,浅浅地一笑。
  “满妈妈?”
  明宝章一口准确地喊出了十多年没有喊过的名字,盯着屏幕目瞪口呆。
  明宝章趔趔趄趄地回到家里,院长父亲已经下了床,正在卫生间里洗澡,他母亲在房间里收拾被院长汗水浸湿的被子。据他母亲说,是那个死于长江的满家妹子的魂魄附在他父亲身上。她死后漂浮在冰冷的江水里,所以露出水面的前半部分发热,而浸在水里的后半部分发冷。
  明宝章一言不发径直向房里走。他母亲说:“去把衣服准备一下,等会儿洗一下澡。”接着开始了女人特有的唠叨:“我前世欠你明家的,一个接一个地生病。亏得我的老姐妹黄马脚帮忙,不然有你爷俩受的。总说我迷信,看看、看看,迷信不也能诊病吗?”
  “妈别说了我不洗澡瞌睡死了……”
  母亲赶过来,推了推儿子,问:“刚才是你回来的?”
  明宝章半睡半醒反问道:“不是我哪还是、是谁?”
  “怪了,我听到的怎么是女人高跟鞋进来的声音?”
  明宝章嘟嘟哝哝地说:“别想媳妇了,你儿子我年龄还、还小……”
  第二早晨,明宝章睡到七点起床。窗户外是卫生院栽种了二十多年的浓荫蔽日的大树,整幢宿舍楼都掩映在这片树林中,让人感到天气总是阴沉沉的。明宝章迷迷糊糊地下了床,向卫生间走去。他迷蒙中看见母亲正在卫生间外的梳妆台前梳着那个梳了几十年的老式发髻,这是他母亲每天早晨的必修课。
  明宝章撒了一泡尿后,完成了洗漱任务,来到餐桌前。桌上放着一张纸条,是他父亲留下的,纸条写着明宝章的父亲到粮店买米去了,叫明宝章起床后去帮忙。明宝章拿起一个馒头,来到房间穿上衣裤。收拾停当后,他冲卫生间那边喊道:“妈,我去接我爸了。”
  明宝章没等到回答,关上门下楼去了。
  明宝章的家住在三楼。当他以小伙子特有的下楼方式冲到一楼歇脚台时,迎面碰到的一个人让他魂飞魄散——他的左手提着满满一篮子菜、右手拿着外套的母亲正往楼上走来。
  明宝章嘴里的馒头渣从张开的双唇间直往下掉。
  “傻小子,愣着干嘛,还不帮妈提上去。”母亲说着,把篮子递给儿子。明宝章接过篮子。来到自家门口,他连忙躲到母亲身后。待他母亲打开门,他提着篮子直接走到卫生间,朝梳妆台望了又望,又用眼光在旮旯里搜寻,什么人都没有。
  明宝章告诉他妈他马上去粮店接父亲,飞一样冲到楼下。
  晚饭时,全家三口都在家里,憋了快一天的明宝章决定说出来。他呐呐地对父母说:“爸、妈,有件事不知道是好是坏、当不当说。”
  他父母很奇怪,对望了一眼。
  明宝章说:“我看见我妈早晨在那里梳头,可我下楼时在楼梯里碰到我妈才从街上回来……”

父母惊讶地又对望了一眼。“你能肯定没有眼花看错?”
  明宝章点点头。
  “那……那一定是我的魂,我可能快死了。”母亲神色黯然地说。
  三人陷入沉默。正在这时,大门被敲得咚咚直响,把沉默中的三个人吓了一大跳。父亲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乡下汉子,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舅爷啦……我娘她走了……”
  明宝章一怔,眼前立即浮现出姑母的身影。姑母和母亲一样,都梳着老式发髻。他连忙问表哥:“姑母什么时候去世的?”
  “今天早上。”
  “什么时间?”
  “大概、大概七点……”
  表哥的回答,让明宝章惊恐不已。这么说,他早晨看到的是姑母的魂魄。姑母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死之前到亲人那里去转一转。
  随着表哥身后到来的,是村里的一位村民,他来接明宝章医生到他家为他的儿子诊病。明宝章告别父母和表哥,急冲冲地随那人去了。

  6
  天空中忽然堆满了乌云,风越来越大,把天上的云团一阵阵向西南方向推去,有如一位威严的将军在召唤他的士兵一样。一道道闪电撕破云幕,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
  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明宝章与村民一起先来到大队卫生室,根据小孩的症状带齐了必需的器械和药品。两人再次顶着狂风和被风掀起的沙石,向那个村民所在的全大队最远的村庄走去。
  在经过一座坟山时,明宝章的脸被豆大的雨滴砸得生疼。
  在明宝章的记忆里,这里曾是一片坟场。围湖造田的时候,全村人在“破除迷信”的精神感召下,肩挑背扛地挖坟起土修筑大堤,掘地三尺,把坟场夷为平地。
  雨越下越大,转瞬之间已成瓢泼之势,田野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明宝章全身湿透,村民为他撑起的油布伞被狂风掀得翻来覆去,油布撕成碎片,仅剩竹架和一根竹柄。明宝章向他挥手,示意不要雨伞。他脱下湿淋淋的外套,拧干上面的水,把药箱严严的包好,仔细地夹在避风的腋窝下。
  明宝章忽然听到村民的呼吸声变得十分急促。他自己也感到舌尖在悄悄地沁出一股清水,这是他遇到不干净的东西的预兆,一种本能的反应。村民赶上来紧紧地贴在明宝章的身边,用手向前面指了指。
  明宝章透过雨雾,只见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穿一套洗得发白的军干服的人,双手插在左右两边的裤兜里,像散步一样与他们相向而行。从那人的后背上垂下的快到腰间的黑发来看,是一位女人。她没戴任何雨具,全身却没有一点淋湿的痕迹。
  村民的双腿剧烈地颤抖起来,有随时趴下去的可能。明宝章意识到他们撞到脏东西了。他使劲眨着双眼,挤出流到眼眶里的雨水,在白衣女人的左右两边寻找出路。两人不能走快,走快就走到了白衣女人的背后。倘若真的是鬼,她一回头,一定是血盆大口、青面獠牙,吓也把人吓死了;两人也不能走慢,走慢了小孩的病情会加重,再说走慢了只能导致回来得更晚,路上更不安全。
  两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脚下不时出现一两根死人的脚手骨和几个水瓢一样的白森森的头盖骨。明宝章停下脚步,打开衣服和药箱,取出一把手术刀和一把长长的医用剪刀。他把剪刀递给那位村民,自己攥着手术刀,夹着药箱加快了脚步。
  明宝章瞄准时机,等那个白衣女人走到一处九十度拐弯的地角时,拉着村民从地里斜插到白衣女人的前面。他俩气喘吁吁地一路猛跑,来到村民所在的村庄的后山上。从村里传来的牛羊鸡犬声让他俩感受到了生机。明宝章回头往后面一看,一道强烈的闪电适时地划过天空,把四野照得如同白昼,他发现他们走过来的那条路上什么也没有,积水的道路像白色的带子蜿蜒着伸向远方。
  二人不敢怠慢,加快脚步进了村。
  村子前面有一口弯弯曲曲的烟火塘,是村民们洗衣、淘米、汲水的地方。塘对岸的埂子中间有一口窨井,此时从四面八方汇集的雨水正从窨井里奔涌而下,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那位村民走在明宝章的一侧,客气地引路,边走边说快到了快到了,并夸奖明医生胆大过人。明宝章没有理会,他看到了一个东西。他停下脚步,直直地盯着那个东西由远而近。
  那是一个玻璃球大小的小火球,从前面一户人家虚掩的有微弱灯光的大门缝里钻出,在雨水中的泥地上蹦蹦跳跳地滚过来。火球开始只有大拇指的指头大,随着转动和翻滚越来越大。滚到距离明宝章大约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时,已经像一个小孩子常玩的小皮球。火球发着微光,停了一会儿就改变了方向,笔直滚向水塘,在塘面上越漂越大,几乎跟篮球差不多。
  明宝章惊愕地目睹着这个在暴雨中没被淋熄的火球。火球朝那口窨井漂去,在井口打了几个旋后,消失在黑咕隆咚的窨井里。
  “明医生,明医生,你怎么了?”村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扯了扯明宝章的衣袖。“你看,那没关门的、露出灯光的就是我家!”
  明宝章两眼潮湿,抓住村民的一只手,悲痛地说:“大哥……你的孩子只怕已经……”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从前面那扇没关的门里传来嚎啕大哭:“我的儿啊……”
明宝章和村民快步冲向那扇门。明宝章使尽了各种抢救手段,村民那个五岁的虎头虎脑的儿子永远闭上了眼睛。
  村民全家呼天抢地大哭不止,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明宝章待左邻右舍来了人后,悄悄地出了门。

  7
  明宝章料定那个小小的火球就是那个五岁的小男孩的灵魂。如果早一步赶到,说不定能从死神手里夺回那条幼小的生命。那个小火球在我面前稍微停了一下,是不是在向我求救呢?是不是有一只我看不见的手拉着他向窨井里钻去呢?如果没有与我们碰面,他是不是继续往前走而不是钻到窨井里去?那么它是要到哪里去呢?明宝章恨恨地咬了咬牙,都怪那个白衣女人耽误了时间,现在就去找她算帐!
  明宝章发现自己有着不同常人的特点,竟然可以看到人的灵魂,看到游荡在眼前的孤魂野鬼。他的眼前重复出现小男孩安祥的面孔,这让明宝章觉得天大的耻辱:自己是一个不称职的医生,丢人!
  快出村庄的时候,风停雨住,天上露出了一点亮光,田地里的庄稼被吹得东倒西歪。虽然已经是夜晚十点多钟,明宝章心里反而没有了恐惧,只有怨气和仇恨。他沿着来时的路大踏步地往回走。走到那座坟场时,他又看到了几根死人的手脚骨和几块头盖骨。
  明宝章环顾了一下坟场四周,眼前又浮现出小男孩的尸体。他猛地抬脚,把一根肋骨一样的细长的白骨踢得老远,大声吼道:“他妈的,你们不害躁吗?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就是在你们的坟头上撒撒尿、拉拉屎
  犯得着要他的命吗?你们没有要他的命?为什么要在路上拦着我去救他呢?”
  四周沉寂一片,除了雨后的蝈蝈和蟋蟀发出的声音外,再没有一点动静。明宝章气呼呼地说:“我来的时候有一个穿白衣留长发的女鬼拦着我,她现在干什么去了?出来呀!”
  明宝章向前后左右看了看,仍然没有动静。他觉得有些累了,就势坐在身后的一块半截墓碑上。昨天晚上因为父亲发热发冷折腾到后半夜,明宝章没有睡好,此时睡意袭来,他有些支持不住。他几次想站起来赶路,但双眼无法睁开,屁股像粘在墓碑上一样不能动弹。
  明宝章伏在药箱上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明宝章被喊声惊醒。他四下望去,恍然想起自己一个人睡在深夜恐怖荒凉的坟场里,不禁心虚起来。又有人喊了一声:“明医生。”明宝章站起来,循着声音找过去。他在坟场里转来转去,那喊声却总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明宝章觉得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甩了甩头,背起药箱向大队卫生室方向走去。听到自己的孤单的脚步声,明宝章心里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刚才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坟场骂街,还敢在寂无人烟的地方睡觉。想到这里,明宝章的虚汗流出来了,牙床由于紧张而相互剧烈地撞击着。
  突然,一阵歌声从远处飘了过来,是一个女人在唱一首悲伤的情歌——

  我为你等候
  哪怕桥下的河水断了流
  哪怕黄了俏脸蛋白了青丝头
  哪怕冬去春来秋又秋
  ……

  歌声渐唱渐弱,消失在空旷的雨夜中。明宝章双腿机械地向前迈着,踩得地上啪啪直响。他感到药箱越来越沉,几次动了甩掉的念头。他将背后的药箱往前拽了拽,突然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
  “你是明医生吧!”
  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轻轻的缓缓的声音。在这寂聊空旷的半夜里忽然有人说话,而且就在背后,明宝章顿时感到后背一阵阵发麻,脸上的肌肉也僵硬起来。
  “你是大队的明医生吧?”
  “是、是。”明宝章艰难地答应着。
  “我在这里等你老半天了。我的孩子受了伤,我特地等你的。”女人分明舒了一口长气,明宝章感到一股冷风灌进后颈。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求你帮我去看看吧。”
  明宝章好不容易抬起头,那个女人已经走到他的前面。明宝章看着她的背影,差点叫出声来,这正是那个白衣女子。

  8
  一间矮矮的房子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明宝章跟在那个女人身后,弯腰低头钻进屋。屋里很窄,进门中间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闭着双眼的、面色惨白的小男孩,大约八、九岁,身上盖一床小棉被。一支白色的蜡烛插在一个玻璃瓶里,玻璃瓶的纸标签上画着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标签上还有文字,但看不清楚。
  白衣女人蹲在床边,轻轻地揭开小棉被,露出了小孩的下身。明宝章一看,几乎昏死过去。小孩的肛门向外翻卷,明显是被什么刺进去过,还在往外渗血水。白衣女人整张脸都被头发遮住,明宝章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明宝章知道白衣女人现在正望着他,意思是“快动手吧!”
  明宝章取出药箱里的器具,一字排开地放在床上。他首先给小孩量体温,再用听诊器观察他的心跳和肺的活动,最后用手指轻轻地按了按小孩的肚皮。他收拾着器具,向那个看不清面孔的脸摇摇头。
  那个女人猛地扑过来,双手抓住明宝章的右手:“求求你一定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明宝章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从右手传遍全身。他强忍着,歉意地说:“大姐,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也感谢你看得起我明某。但是,你的孩子没有心跳,没有体温,我实在……”

“请你一定救活他,你一定有办法的,明医生……”
  那女人由于激动和动作幅度过大,脸上的头发散开来。明宝章发现她有一双很大很美的眼睛,现在噙满了泪水。但她说话时喷出的气味很呛人,有一股农药的味道。
  明宝章知道今天碰到了活鬼。为了自己活命,就死鬼当作活鬼医吧。他挽起衣袖,带上手套,开始实施手术。切开小孩的腹部,只见大肠小肠被利器刺穿几个窟窿。明宝章一针一针地缝补着,最后缝上肚皮,贴上膏药。接着,他用一根皮管把自己的血抽到一蛔ㄓ闷つ依铮?肿??⑷胄『⒌难?堋W鐾暾庑┖螅??治?『⒎旌媳凰毫训母孛挪⒎笊喜菀?C鞅φ轮龈廊眯『⒑煤锰勺牛?芊窕罟?匆?葱『⒆约旱脑旎??
  那女人千恩万谢送明宝章出门,忽又想起什么转身跑进屋里。明宝章想起此地不可久留,仍掉手中带血的纱布,抬腿就走。不料那女人风一样来到他面前,将一只圆圆的冰凉的手镯放在明宝章手上。明宝章推辞不掉,匆匆逃离。
  回到大队卫生室的明宝章大病一场,躺在床上高烧三天,胡言乱语。他的母亲从家里赶来照顾他,他的病情慢慢好转起来。
  当明宝章能够下床活动时,他母亲从外面回来说起全大队都议论纷纷的一件怪事:上月底,几个小孩在稻场草堆上玩耍,其中一个小孩的母亲来找孩子回家。她把担谷用的冲担(两头是用铁打制的牛角型的尖刺)靠在草堆上伸手抱小孩。在草堆上的孩子不让她抱,顺着草堆溜下来,不巧正溜到冲担上,尖利的冲担无情地刺进了小孩的肛门,小孩因失血过多而亡。小孩的母亲见自己误杀了亲骨肉,服毒自尽,母子二人葬在一起。昨天,有个放牛的老头经过坟地,听见那座坟墓里传出响声,便叫村里大胆的人掘开了坟墓,那个小孩竟然还活着。小孩送到县医院检查,传出一个更惊人的消息:小孩在坟墓里动过手术!村里有人发现棺材里遗留有一把线剪,墓边还有一团带血的纱布。
  母亲说完,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明宝章忽然从床上翻下来,扑向药箱。他打开药箱一看,的确缺少一把线剪。那个白衣女人送给他的手镯原来是一条细长细长的小花蛇,正躺在药箱里吐信子。

  9
  明宝章的奇怪遭遇被人们私下里口耳相传,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在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着、流传着。被明宝章救活的那个小男孩的父亲到他家里来过一次,提着一片用草绳系着的猪肉和两瓶当地产的白酒。他一进门便扑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才开口说话。明宝章的父母用他送来的猪肉和家里的鸡蛋、面条,煮了一大碗给他吃。从他的吃相看,他一定是很久很久没沾荤腥。母亲挂记着那个被儿子救活的小孩,翻找出几件明宝章小时候的衣裤和鞋袜让他带回去。临走时,父亲又塞给他两张大团结。
  明宝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钻到坟墓里为小孩做的手术。他只记得那间房子矮矮的,里面很窄。说实话,当时做手术完全是应付了事,那些器械连消毒都没搞,酒精棉球上还沾有雨水,整个手术的技术到位程度就像把一个车祸严重骨折的人包上一层绷带就了事一样,可那个小男孩竟然活过来了,听说现在已经出院回家。
  每当想起这一连串的怪异经历,明宝章认为自己与别人不同,也许自己本身就来自鬼域,只不过幻化成人的模样在这世上生活着。但他很快又否定这个想法,他从来没有过关于做鬼的任何记忆。
  1982年,三十多岁的明宝章仍然单身一人,他的父母都为他的婚事着急。就他家的条件来说,成打成打的姑娘都想嫁给他。他既是独子独苗,又是“铁饭碗”,是当时很多姑娘梦寐以求的条件。早年时有热心的媒婆上门提亲,随着关于明宝章是人是鬼的议论增多,没有人再关心他的婚事。医院里的许多骄傲得像公主一样的护士们,更是敬而远之。明宝章一家被人们神秘地议论着,住在他家一幢楼里人家,三三两两地搬了出去,有的又搬回以前住的低矮破旧的平房里。
  这种孤独的状态,随着明宝章的父亲职务的升迁而得到改变。1990年,年过六旬的父亲调任县人民医院副院长,又因为他有大学文凭,第二年升任院长兼县卫生局副局长。明宝章很快也调到县医院,任中药房主任。全家迁到县城,开始了新的生活。
  为了防止家里再出现什么不测,明宝章的母亲特地到觉华寺求了一道佛签,贴在新屋的大门上方。
  “这是一个新环境,你除了把工作搞扎实外,还要适当考虑个人问题。”明宝章的父亲告诫儿子,“我已经托卫生局和医院的几位年纪大的同志帮忙关心你的事情,他们近两天就有答复。”
  到了他父亲说的那天,果然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和一位姑娘来到明宝章的楼下树林里。明宝章的父母笑呵呵的,感激的话说了一大箩筐,而四十岁的明宝章老是低着头,机械地被调动着、使唤着。他闹不清是姑娘陪着妇女还是妇女陪着姑娘。大家在街上小餐馆吃完饭后,正相互辞别时,明宝章突然拉着那个姑娘的手飞一样跑了,把父母和媒婆凉在路边。
  明宝章把姑娘拉到家里,关上大门,又把姑娘拉到自己房里。姑娘死活不愿意,挣扎着要走。明宝章说:“我只是要你试一件衣服。”
  姑娘看了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真诚。明宝章点点头,从衣柜中拿出一件绣花旗袍,边放在床上边说:“我在外面等你,你穿好后就到客厅来。”

姑娘来到客厅。明宝章像画家面对模特一样上下左右瞧个没完。他忽然冲到房里拿来一把梳子,上前要解开姑娘的长辫子。
  那位姑娘听说要梳一个高高大大的发髻,摇摇头表示不会。明宝章说我来,就要动手。姑娘看着明宝章热切的、迷乱的眼神,吓得不知所措,转身打开大门冲到楼梯间。
  明宝章在后面边追边喊:“旗袍,我的旗袍!”
  后来,又有热心的男人、女人介绍了几个姑娘。无论说得多么般配,明宝章都要姑娘试穿旗袍。试来试去,没有一个合他的心意。
  明宝章变得更加少言寡语。
  这天,父亲喜滋滋地回来说:“我托人相了一个高高胖胖的姑娘……”
  “我不要、不要!”明宝章没等父亲把话说完,起身大吼,并将手中的书砸在他身上。
  母亲从厨房跑过来,望望老伴又看看儿子,捶了捶老伴的肩膀,推着儿子往他房间里走。
  明宝章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
  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的哭声特别碜人。父母慌了手脚,关上门窗,齐聚到他的房间。
  “都是你这个老头子,儿子的婚事靠缘份,有你这样强迫的吗?”母亲埋怨老伴,宽慰儿子。
  院长也不是水打湿的哑炮:“他、他有妄想症!神经质!他竟然还惦着那些、那些肮脏的东西!再缘份缘份的,都五、六十岁了。唉!”
  “那些东西有你肮脏吗?”明宝章止住哭声,从床上探起身,硬梆梆地顶了父亲一句。
  “你?!”老头子气得说不出话,伸手指着儿子的鼻尖,扬起手向儿子的左脸划过一道弧线,但巴掌却落在自己脸上,“啪啪啪”地抽个不停,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流下来。
  母亲几乎吓傻了,她哪里见过这种阵式?她使劲拽住老伴的手,又抱着老伴的头痛哭流涕。把老伴扶到房里躺下后,她打开大门查看那道佛签为什么不灵验。她一看吓了一跳,佛签已被人撕掉,仅剩一点黄色的印痕留在上面。
  明宝章知道母亲干什么去了。他轻轻地一笑,从被子下面翻出一团黄纸丢进口中吞了下去。

  10
  明宝章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行为怪异。药房的同事们多数不了解他的过去,也就不怎么怕他。因为明宝章的父亲是医院的头头,大家都能容忍他的一些行为。比如,明宝章常常在雪白的粉墙上画几根骨头,画几个骷髅头,画完后就盯着看,一看就是老半天。他们在明宝章下班后,耐心地擦掉他的作品,没有人埋怨他。
  最近,明宝章又有一些新的反常举动。先是买来十几瓶空气清新剂,有茉莉花香的,有桅子花香的,还有玫瑰花香的。他拿着瓶子在医院楼上楼下到处喷洒,搞得满座楼房香气扑鼻。喷完后,他逮着人就问:“香不香?”别人答道:“香、香,楼上楼下都香!”明宝章马上正色地制止,严肃地说道:“记住!这叫‘满楼香!’”再后来,他又买来九个大小不一的收音机,上班后就摆在药房的桌上,一个一个地调频选台,一个一个地掐过来揿过去,神经兮兮。下班后,又把收音机装在一个帆布包里带回去。除了摆弄收音机外,明宝章还哼唱几句戏剧唱词。大伙根本听不懂是什么,时间一长才勉强听出几句:

  没由来犯王法
  不提防遭刑宪
  叫声屈动地惊天
  顷刻间
  游魂先赴森罗殿
  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一位好事的年轻医生大约是听出了一点端倪,把一个当年的下放知青、现在放射科当主任的男医生找来,要他帮忙听听。众人夸奖明宝章唱得好,鼓励他再唱一遍。他刚重唱两句,放射科主任就说这是我老家的戏,是沪剧,他唱的是《窦娥冤》中的一段。
  明宝章的眼睛顿时一亮,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跳起来,扑在放射科主任身上紧紧地搂着他。
  人们根据明宝章的许多怪异的言行,判断他疯了。
  为了让儿子摆脱目前的状况,父亲带着他上省城、赴北京求医求药,钱花了不少就是不见效;母亲四处求神拜佛,每次回来都带回一小包纸钱烧后的灰烬让明宝章当药喝下去。一个医生家庭也不得不采取神医两解的办法挽救生命。
  老两口常常和衣坐在床上欲哭无泪。
  这天晚上,院长对老伴说:“县卫生局计划明年在东北设一个办事处,专门为全县各大中小医院采购低价中药材。我争取了一下,打算把宝章送出去散散心,离开县城这个鬼地方。可又怕他一个人……”
  “东北?”明宝章的母亲睁大了双眼,“东北是哪里?”
  “东北就在东北边。东北有几个省,办事处设在黑龙江的哈尔滨。”
  “东北就是在东北方向吗?”明宝章没有读过一天书的母亲双眼放光,她激动地挪了一下身子追问道。
  “东北当然就是东北方向。如果把全国当成这个房间,东北就是这边、这边。”
  明宝章的母亲抚掌而笑:“菩萨总是说宝章的病根就在东北向,我总是往东北角烧香烧纸,原来还有一个更大的东北角!你说说,这是不是儿子的一个机会呢?”
  第二年春天,明宝章作为县卫生局驻黑龙江办事处筹备小组的成员,与另外四个人一起踏上了北国的黑土地。

  11
  办事处设在哈尔滨市尚志路上的一座旧楼房里。明宝章住二楼小会议室旁的一间房,二十三岁的医科大学毕业生田勇住一楼办公室边的一间房。会议室下面是办公室,老光棍明宝章的宿舍下面是小光棍田勇的宿舍。筹备小组的其他三位成员打道回府了,留下了明宝章和田勇。“两根光棍”是筹备组长、县卫生局副局长临走时在讲话中给他俩起的绰号。组长要求他们搞好药材的选购、运输,并争取把光棍的问题解决掉。

哈尔滨是中国有名的大城市,这里气候寒冷、人性纯朴,透着一股子刚健、冷峭的风格,是江南的文人墨客在诗词中歌咏和神往的地方,是柔弱妩媚的江南水乡不可比拟的。“骏马秋风蓟北,杏花春雨江南”,展示的就是两种风景、两种境界。
  第一批药材托运回去后,明宝章这位办事处的副主任和办事员田勇闲了下来。已经是五月份了,松花江刚刚解冻,江两岸迫不及待地长起了一畦畦一片片青草。人们从屋里出来,来到江边,来到广场上,尽情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以及人与人相互问好带来的欢乐。明宝章和田勇先后游览了市内、市外的景点,开始把晚上的时间花在在老家县城根本看不到的歌舞厅里。
  明宝章到歌舞厅来,是被歌舞厅里唱歌、跳舞的女孩子们穿着的旗袍所吸引。田勇则不同,他被吸引的不仅仅是旗袍,还有旗袍包裹着的充满活力的青春。明宝章总是评论人家的衣着,在他眼里女人只有穿旗袍才是最美的,或者说只有穿旗袍的女人才最美。田勇对他的观点不屑一顾,他评论的是歌喉、旋律、灯光和舞姿。在女人与衣服的评判中,田勇评论女人的三围,他认为只要三围比例协调、恰到好外,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明宝章反驳田勇——穿农村大妈的对襟大褂也好看吗?
  田勇说你有病,你这个老光棍不是喜欢旗袍,是喜欢旗袍侧边露出的大腿。
  两人在这个问题上无法说到一块。此后,他们不再像刚来的那阵子一样一到晚上就出双入对,慢慢地各走各的道、各进各的庙。
  明宝章不跟在田勇后边,但他也一家一家地去欣赏歌舞。一个月不到,他跑遍了哈尔滨所有大小歌舞厅。最后,明宝章成了一家距离办事处相对较近而且比较适合他这个年龄品味的歌舞厅里的常客。
  但每次办理药材选购托运手续,两人不得不在一块。这次两人去了一趟吉林,订下了下一批发往县城的中药材。
  回到办事处的当天晚上,明宝章喝了一大杯白酒,在楼下浴室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搓洗衣服的时候,他听到楼上地板传来女人高跟鞋走路的声音。明宝章突然想起当年住在公社卫生院宿舍的时候他母亲说的话。
  明宝章擦干双手,蹑手蹑脚地踏上楼梯。他内心狂跳不止,眼前又交错地出现了高挽的云髻、绣花的旗袍、圆圆的脸和浅浅的笑。来到房门口,明宝章又听到了一首曾经听过的悲伤情歌。对,就是在那个雨夜出诊时听到的!

  我为你等候
  不管你住宫殿还是宿街头
  不管你人一个还是有良俦
  不管你变泥变水变成土……

  明宝章推开房门,桌上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这首情歌,悲怆幽怨的旋律弥漫在房间的空气里。明宝章双手捧起收音机,泪水禁不住滴在收音机上。他口里喃喃地喊着:“满妈妈、满嫂子、满楼香……”
  窗帘突然大幅度地摆动了一下。明宝章伸手抓住窗帘,急促的喊着满楼香的名字,声音悲惨凄凉,传得很远很远。

  我为你等候
  拂不去前世的烦忧
  拂不去揪心的离愁
  拂不去梦里醉里缠绵的消受……

  歌声在夜空中重复地吟唱着,在动情地、悲伤地吟唱着。明宝章下到一楼,门也不关,窗也不关,痴痴地跟着渐飘渐远的歌声来到大街上。

  12
  在经过街心公园那片竹林的时候,歌声消失了。明宝章又听到一种熟悉的唱腔,有人在竹林里唱着沪剧《窦娥冤》。他转身穿过竹林,前面隐隐约约露出灯光。那灯光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灯光中还响着急促的锣鼓声。
  明宝章没有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一家歌舞厅。歌舞厅装璜得十分诡异。厅里的四根大柱上雕刻着呲牙裂嘴的猛兽,它们的头都顶着一盏铁锅油灯,锅里的灯油烧得噼啪作响,空中充斥着一股股皮肉烧焦的气味。明宝章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他朝周围看了看,来听歌的人都打扮得十分前卫。他们都戴着面具,有牛头的,有马面的,有尖头的,有突眼的,还有一些明宝章在戏剧中和外国电影中经常见到的假面舞会上的各种面具。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每个人或头上或腰间系着一根红布带。
  从幕后走出一个拿着一根骨头的矮个子“老山羊”。“老山羊”把骨头举到嘴边当麦克风,抖索着长长的白胡须说:“各位来宾各位观众,十分感谢大家的光临。刚才我们共同欣赏了我团著名劲舞表演艺术家‘小上海’的精彩的劲歌劲舞表演和小玲玉的沪剧《窦娥冤》唱段,接下来请欣赏我团的团柱子也是我团团长为大家献上的一首歌。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众人啪啪啪地鼓起了掌。坐在明宝章身边的一只戴着公鸡面具的人忽然抓住明宝章的左手,认真地看了看,又拿起他的右手仔细地瞧了瞧。“公鸡”继续拍着巴掌,明宝章盯着他的两只手,那相互拍打的是一对鸡爪。
  “满庭芳!”
  大厅里传来一个人的尖叫,紧接着整个大厅里响起了节奏一致的呐喊声——“满庭芳、满庭芳、满庭芳……”
  明宝章的脑袋里嗡地一响,双手僵在空中。他伸长脖子朝台上望去,一个身穿旗袍、梳着硕大云髻、脚穿高跟鞋的年轻的圆脸女人手拿麦克风站在台上,正朝台下鞠躬。明宝章惊得合不拢嘴,那分明是他朝思暮想的满楼香!

“各位贵宾,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要为今天来的一位特别尊贵的客人献上一首歌。我与这位尊贵的客人相约了半生,我们在三十多年前有一个约定,他长大后就来娶我,娶我做他的媳妇。今天,他终于来了!我要把这首我唱了十多年的歌送给他。这首歌曲的名字叫作《我为你等候》。”
  音乐声起。戴着各式面具的乐队成员疯狂地击打、弹奏着各种乐器,系在面具上的红布带随着他们的身子左右摇摆。大厅里群情高涨,人们呼声一片。一阵急促的三十二分之一秒的鼓点后,大厅一片死寂。仿佛从大厅的顶梁上、从遥远的夜空中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

  我为你等候
  哪怕桥下的河水断了流
  哪怕黄了俏脸蛋白了青丝头
  哪怕冬去春来秋又秋

  我为你等候
  不管你住宫殿还是宿街头
  不管你人一个还是有良俦
  不管你变泥变水变成土

  我为你等候
  拂不去前世的烦忧
  拂不去揪心的离愁
  拂不去梦里醉里缠绵的消受

  我为你等候
  等你荡起归隐的扁舟
  等你同上风起的西楼
  等你去听林中的夜雨
  等你在天堂与地狱的路口
  ……

  明宝章怔怔地望着台上的满庭芳,心里百感交集。他身边的那只“大公鸡”忽然高声喊道:“客人在这里!客人就在这里!”
  麦克风里传来满庭芳软软柔柔的声音:“我的尊贵的、亲爱的、远方的客人,你还等什么呢,你还嫌等得不够长么?”
  明宝章被拥着推着向台上走去。他望着流光溢彩的满庭芳,她正专注地朝他笑,就是那种抿着嘴的浅浅的笑。

  13
  明宝章的父亲已经退休赋闲在家。他那被自己猛抽的右脸比左脸肥厚,看上去很不对称。由于两边不对称,他的右嘴角向上翘起,口里的涎水一缕一缕地往下淌。明宝章的母亲自从明宝章到东北去后就开始吃斋念佛,不知道到底是明宝章去了东北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吃斋念佛,他们家里再也没有闹过鬼,两位老人太太平平地过着日子。
  明宝章这次打回的一个电话让老俩口大喜过望,儿子在东北谈好了一位漂亮的城市妹子,要带她回老家举办婚礼。
  老俩口乐颠颠的。父亲回了电话,叫儿子于农历八月十八前赶回,嘱咐他们一路小心。老俩口从老家叫来一些人帮忙筹办婚礼,明家终日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
  阴历八月十六日上午,明宝章带着身材高大的满庭芳回到家里。他母亲燃放了一挂一万响的鞭炮,鞭炮声把周围的人们都吸引过来。人们拥挤在客厅里,门口还站满了伸长脖子的看客。
  儿子带回的女人进门的时候,母亲大吃一惊,但她还是装着无事的样子到阳台上燃鞭炮。俗称“躲羞”的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任外面吵吵嚷嚷。县城里有一个风俗,人们喜欢把公公与儿媳妇扯到一起开一些荤玩笑,公公怕被别人抓住做道具,所以躲避着,俗称“躲羞”。
  母亲偷空跑到房间里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不好了、不好了,老头子!儿子娶的媳妇你猜是谁?”
  “是谁?”
  “她梳着很大很大的云髻,穿一身绣花旗袍,蹬一双高跟皮鞋,手里还拿着一把小桃扇——你说是谁?”
  母亲说到后面,腮帮子直打哆嗦。
  “那、那个姓满的?”
  母亲接二连三直点头:“她、她叫满庭芳,长相、身架一模一样!”
  “哎呀——造孽啦——”父亲闭上双眼,歪斜的嘴巴抖抖索索,两只手捶打着胸脯,摇头叹气。
  门被扭开,明宝章牵着满庭芳进来。父亲回过头朝儿媳看了一眼,立即从椅子上跳起,双膝跪在满庭芳面前,捣头如蒜。
  “满侄媳,我对不起你呀,我瞎了狗眼千不该万不该去摸你的……”
  母亲连忙跪到一旁,边磕头边说:“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千万放过我家宝章,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求求你别找上他。我天天为您念经拜佛,年年为您吃斋超度……”
  满庭芳惊讶地望着并排跪着的两位老人,又疑惑地望了望明宝章。明宝章示意满庭芳扶起他们。在扶起父亲时,满庭芳的左手不自主地碰了一下他的右脸。他父亲顿时感到脸上十分清凉,用手一摸,肿胀多年的右脸恢复了原样。
  晚饭过后,一家四口人加上前来帮忙的和来吃喜酒的二十多个亲戚坐在客厅里,听明宝章的父母讲述这么多年发生的怪事。从明大杆带回一个洋婆子开始,母亲如同讲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一样一件一件的讲述,他的父亲在一旁不时补充。明宝章也把记事以来的记忆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和盘托出。
  满庭芳听得毛骨悚然,她紧紧地挨在明宝章的身边,大气不敢出一口。
  待到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完了,母亲对儿媳说:“怎的这么巧?身架、打扮和长相一模一样,连说话走路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
  众人唏嘘不已。

  14
  满庭芳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满庭芳于1960年出生于哈尔滨市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哈尔滨一所著名大学的音乐教授。满庭芳从小就十分逗人喜爱,父母常带他去看戏,戏里那些穿着旗袍的反面女人让满庭芳十分着迷。她在三四岁的时候曾经自己动手用一块布料剪成一件小小的旗袍,套在一个布娃娃身上。她的母亲为她做了几件旗袍,让她穿着去上幼儿园、串门、走亲戚。大约从那时起,满庭芳开始在夜里做一种恶梦,这个梦一直做到现在。梦里常有人告诉她一些十分遥远的事情,一个叫明宝章的男人的名字使她铭刻在心。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几乎天天梦见明宝章,明宝章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她决心找到这个人,破解梦中的谜团。她把梦中的情景汇于笔端,作词作曲写出了第一首歌曲《我为你等候》。那一年,她的父母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打倒并被关进了牛棚,她只有十三、四岁。她常唱这首歌,既唱给明宝章,同时也寄托对父母的思念。

她常常在梦里唱着这首歌。雨夜出诊的明宝章在相隔三千里的地方听到了满庭芳梦中的歌唱。
  梦里的明宝章告诉她,有朝一日要到她家乡来找她,要把她娶回去。满庭芳高中肄业后在父母学校的一家校办工厂工作。工厂成立宣传队那年,身材好、嗓子好的满庭芳被选进宣传队。她一点都不喜欢死记硬背那些枯燥无味的台词,暗地里学唱上海的沪剧,尤其喜欢唱《窦娥冤》。1979年,在牛棚里住了五年的父母平反昭雪回到家,父亲不久就告别了人世。满庭芳用父母平反补发的工资自费进了一所音乐学院学习。拿到证书后,她又与几个要好的朋友组建了一个歌舞团,四处演出。在演出中,满庭芳没有忘记打听梦中情人,凡是她知道姓明的地方她都跑遍,但她没料到在江南这个偏远的县城里,还有一个姓明的村庄,而且她的梦中情人就住在这里。
  明宝章到哈尔滨来工作,加快了他们见面的进程,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力量促成了他们的见面。不久前,满庭芳的歌舞团从外地回到哈尔滨,原计划休整一段时间再外出,但一连几天的恶梦缠绕着满庭芳。这些与往日不同的梦,让她觉得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她临时作出决定,在街心公园竹林里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歌舞演唱会,演唱会被满庭芳定为“我在地狱等着你”。全团人员按照满庭芳的要求订制了面目各异的动物面具和橡胶脚爪,分发给每位进场的观众。演出场地是公园原来关老虎狮子用的,现在已经废弃。满庭芳派人租来,布置得阴森恐怖,并花巨资在各大新闻媒体作广告,吸引了不少眼球和钞票。演唱会的当天晚上,明宝章才从吉林回来,他没有看到报纸和街头的广告,是楼上的脚步声和熟悉的歌声把他引到了竹林里,引到了歌舞厅。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就像相恋了几百年一样,紧紧地相拥着。
  在座的所有人疑神屏气听完满庭芳的回忆,不禁额手相庆。一个亲戚问道:“这么一联想,是不是那个满楼香在暗中撮合呢?”
  明宝章的父亲看着儿子,他发现儿子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正常。他说:“看来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宝章在五六岁时就向满楼香许下重诺,长大后一定要娶她做媳妇,不然就变猫变狗。满楼香一直受人欺侮,日本人欺侮她,茶楼老板欺侮她,茶楼一条街的中国人也欺侮她,也包括明大杆、明二杆对她的那种欺侮和虐待,另外还有明宝印以权压人的欺侮。对于她来说,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别人对她的真情。所以宝章纯真的赌咒让她第一次感到真情的珍贵。她把这个誓言深深地记在心里,记在生命里。她同时也知道自己无法实现宝章的心愿,就在死后投胎人世,让嫁给明宝章的这个梦想得以实现。现在,一切都好了。”
  “我、我想回到老家去看一看她的坟,为她烧点纸钱,她那么善良……”满庭芳征询地说。

  15
  三天后,一家人回到老家老屋里。全村的人都来看明宝章的新媳妇。从前看过满楼香的仍然健在的人,看过之后悄悄地走了。一大群不明就里的男女呆客傻头傻脑地讨烟讨糖。自然也有流着口水的男人被自己的女人拎了耳朵的。
  在所有来讨烟讨糖的客人中,一个叫明仁义的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外面急冲冲挤进来扑跪在地。明宝章拉他起来,旁边的人说:“这就是你从坟墓里救回的那个小男孩!”
  明宝章全家恍然大悟。明仁义一下子扯开衣服,露出前胸。只见他胸前从上到下一块伤疤,伤疤两侧对称地长着小疤痕,猛一看就像一条巨大的蜈蚣趴在身上。
  明宝章痛苦地摇摇头,替明仁义扣上衣扣说:“当时我……手术……手术没做好……”
  明仁义又倒跪在地:“恩人,您是我的恩人,没有您,哪有我的今天?”
  人们告诉明宝章,明仁义是现任村书记,是一位公正无私、心正手稳的好书记。
  满庭芳在给满楼香烧完纸后,默默地绕坟走了一圈。就在众人不注意时,满楼香的坟墓突然塌了下去。明大杆的老娘早就死了,明宝章的父亲是唯一的与明大杆血缘最近的亲人,只有他能当家如何处理坍塌的坟墓。他嘱人拿来铁锹,准备把坟墓重新垒起来,不料明宝章的母亲说满楼香生前死后都行善,不如把她重新妆殓。众人无不表示同意。
  但是,当人们掘开满楼香的坟墓时,里面根本没有一根骨头,仅有的是一件腐烂的绣花旗袍和一条红得像血的腰带。
  一年后,明宝章喜得贵子。他横看竖看,怎么看都觉得儿子就是当年雨夜出诊死掉的那个小男孩。满庭芳的母亲不远千里来拜访老亲家公和亲家母,护送她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满庭芳的表姐。明家上下看到这两个人,无不大惊失色。满庭芳的母亲分明是明宝章的死去的姑母,那个表姐正是明宝章从坟墓里救活的那个小男孩、也就是明仁义死去的母亲、那个白衣女鬼。这不是明宝章在东北看到的那两个人,但他没有吱声。
  当明宝章的儿子开始说话时,满庭芳逗着儿子说:“长大了要妈还是要媳妇?”
  明宝章立即意识到不好,他大喊道:“别胡说!”但他发现自己的嗓子突然不能发出声来。
  儿子举起小胖手,翘起小指头,勾住了满庭芳的小手指,一字一顿地说:
  “偶、奖、大、了,究、娶、泥!”
  明宝章听得真真切切。满庭芳和儿子同时望着他,正冲他诡秘地眨着眼睛。

 2003年12月
Dont let the stone stop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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