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孤独的婚姻

linda1221

读书时有位有趣的教授，每次我们上素描课之前，他都给我们十分钟“静心”的时间，让我们各自先去找一个最可以静心的事做一做。今天想画静物，早上醒来天是阴阴的暗着，窗外飘着初冬的雨，忽大忽小的，于是我热了一壶水，泡一杯香茗读本书，静心。

那本《时光深处的优雅》还没有读完，或者说是还停留在第三篇的《张兆和:忘了去懂你》。这一篇，读了好多遍了。

文里有太多感动我的字句，如那句“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如那句“如果我爱你是你的不幸，你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样长久的”;还有“在信中，他叫她三三。三三，三三，多么温柔的称呼，温柔得像一声叹息。”

这是一篇描写沈从文和张兆和的故事，爱情故事，婚姻故事。在写下“爱情故事”这几个字时，我是犹豫的，因为我更觉得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这只是一个婚姻故事，并不美好的婚姻故事。



《忘了去懂你》里写道:“见过张兆和拍摄于1935年夏天的一张照片，老实说容貌并不出挑，在家里人的眼里，这位三小姐皮肤黑黑的，头发剪得很短，像个男孩子，身材壮壮胖胖，样子粗粗的，一点都不秀气。‘一点都不秀气’的兆和是如何打动沈从文的呢？据他们的儿子回忆说，一次沈从文看见张兆和在操场上边走边吹口琴，走到操场尽头，张兆和潇洒地将头发一甩，转身又回走，仍是边走边吹着口琴，动作利索，神采飞扬，让人心动。沈从文喜欢‘小兽’一样充满活力的女子，也许正是这一瞬间，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张兆和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

我想，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情确是一见钟情的了，于是，他可以变得那般卑微，在张兆和面前，以“乡下人”自居，口口声声只愿做她的奴隶。他说“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读到这里，我止不住笑了，文人的笔啊，可以如此的生动，这般的卑微，连自尊都不要了吗？只是这样的自卑，于她来说，即使接纳，也只是因着感动与怜悯吧。

喜欢胡适给沈从文信里的那句话：“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

“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 怎样的深刻，怎样的明了，怎样的简洁。可是聪明如沈从文却是根本没有听进去的，爱情，就是那么盲目。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婚姻，即使是“不了解”的，“错用情”的，又如何，也是走了一辈子的。缘分，就是那么自有定数。

《忘了去懂你》让我读到流泪的是下面这段: “进入新时代后，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分歧越来越明显。沈从文是顽固的理想主义者，美是他的宗教，除此外他并无信仰，也绝不愿意抛弃自己信仰了小半生的东西；张兆和则是冷静的现实主义者，属于那种适应性强、弹性较大的人。当她穿着列宁服，积极向新时代靠拢时，他却停滞不前，拒绝接受变化。以前，他还可以遁入创作之中，可那时，他的作品被批评为‘桃红色文艺’，而根正苗红的作品都要为新社会唱颂歌。既然不能再为自己写作，不能再用他觉得有意义的方式写作，那他宁愿搁笔。这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为自己选择的抗争方式。他总是那么顽固，顽固地忠于自己的心。没有人理解他的顽固，包括他的家人。那段时间，沈从文孤立无援，被大学生贴大字报，被老友们孤立，被发配去扫女厕所，因为抑郁症一度住进了精神病院。张兆和却适应得很好，她和两个儿子都无法理解沈从文，他的儿子回忆说：‘当时我们觉得他的苦闷没道理，整个社会都在欢天喜地迎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你生什么病不好，你得个神经病，神经病就是思想问题！’ 有那么几年，沈从文和家里人分居两室。每天晚上，他到张兆和那里去吃晚饭，然后带回第二天的早饭和午饭去住处吃。那几年的冬天，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寒冷最漫长的冬天了吧，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他开始将精力从写作转移到学术上，一个人就着冷饭馒头，埋头进行学术研究。他的家就在咫尺之外，究竟是什么让他不愿意回家？

即使是在生命中最灰暗的时期，他仍然坚持给她写信，写给他心中的幻影，他的三三、小妈妈、小圣母，他的乌金墨玉之宝。不管她爱不爱看，能不能理解，他只顾写，他在信中说：‘小妈妈，你不用来信，我可有可无，凡事都这样，因为明白生命不过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离。’这样的字句，令人不忍猝读。他并不盼望她的来信，因为在写的过程中已经得到安慰。。。”

那样的故事，怎么能是“爱情故事”？在我眼里，如果那不是世界上最不堪的“婚姻故事”，那也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婚姻故事”了。而两个人无可奈何地守在一起一辈子的孤独是多么的不堪呢。

张兆和到底爱过沈从文吗？当然没有，从来没有。她不懂他，所以不能爱他，没有能力去爱他。她接纳了他，因为感动。如果说她后来对他是有感情的，那也不过是在尽做妻子的本分，她始终对他和对他们的爱情没有激情。她对婚姻的期待也同样务实，不过是希望两个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起初她告诉他要多挣钱养家，后来她告诉他要跟上时代的发展，她一直告诉他不需要什么浪漫。其实，他们一直都是在鸡同鸭讲的，一个抱怨他不切实际，一个指责她不够爱他。

而沈从文呢，沈从文一身的诗人气质，他对爱情对婚姻有着太多的憧憬，他期望婚姻在相濡以沫之外，还能有灵魂上的相知相惜，他当然不满足于婚姻中仅仅只有平淡的亲情。他真正爱她吗？是的，初初时，一见钟情时。可是，后来呢，他与其说爱张兆和，不如说爱的是心目中向往的一个幻影，他笔下一个又一个活泼俏丽的，对生命有着极大热度的，爱起来不管不顾的，有着小兽一样充满活力的女子。

她因着不懂得他，所以，没有能力去爱他。而他的婚姻，最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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