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年高考，我动了一个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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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学高考，已经是五十五届了。每次高考对当年的考生，都是人生的一个节点，但于我们的民族来说，史诗性的最波澜壮阔的一次高考，应属上世纪七七年的那一次了。有幸恭逢其盛，是我一生中最尊贵的一段记忆。

七七年的夏天，"文革"结束快一年了，国家开始走上了正轨。我从六六年春天开始历时十一年的初等教育，六年小学，三年初中，两年高中，到那时也终于完结了。当时家住川中丘陵地带的一个小镇上，亲戚大都在镇上或附近的农村，只有小舅在成都工作，是八级钳工，所以一家对国家政策的变化不是太敏感，自己和父母还是以前的思路，毕业后早下乡早回来。六月底高中毕业，七月中旬我就办好了下乡手续，去镇东两里路的一个平坝生产队插队落了户。因为离家近，晚上住在家里，早晨走去生产队出工。

七月中旬在四川是最繁忙的季节，收割早稻，犁田，然后栽插晚稻，一环抠着一环。当时稻谷都是人工收割，是体力活，因此收割打谷子的都是生产队的全劳动力青壮男，犁田既是体力又是技术活，队里有专人打理。相对说来插秧要轻松些，干活的多是妇女、半大孩子和年纪大的男人，我下乡时还不到十八岁，队里照顾我，刚开始派的活是栽秧子。

下乡的生产队在平坝上，田块大，插秧时男女老少十几人在田头一字排开，每人负责两米左右宽的水面，弓着腰，左手平拿着秧把，右手从左手上分出秧苗后往泥水里栽插，插满一排，后退一步接着再栽插。插秧，看起来好像是一件轻松有趣的活，水波粼粼的水田里，十几男女老少节奏整齐地摆动着右手，嚓嚓嚓一阵挥舞过后，原本空无一物的水面上出现了秧苗整齐的绿色行列。实际上插秧是一件很辛苦的农活，插秧没打谷子费体力，但要长时间弓腰，这种姿势一时半刻还可以，但一整天弓着，即使长年劳动的农民也吃不消。

插秧属于安静的农活，适合扯八卦摆龙门阵。有一次，一个老农民说了一个老龙门阵，难说真假。他说从前有一个地主，家业大， 有几百亩田土，他有一个女儿，漂亮极了，年方二八，正待字闺中。一个赶场天他在镇上贴出告示，说某年某月某一天在他家最大的一块田举行插秧比赛，谁先插到头他女儿就许配谁。到了比赛那天来了几十个农村青年，个个生龙活虎，比赛开始后青年们你追我赶，无人示弱，中途水不喝一口腰不伸一下，到了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胜负开始分出来了，只见一个高个身板匀称的青年小伙一人当先，把其余的人远远甩在后面，他秧插快，秧行横平竖直，就像吊过木工的墨线似的。当他秧快插到田头时，看热闹的人欢腾起来，高兴青年赢了比赛，抱得佳人归。小伙插完最后一株秧苗，满心高兴地直起了腰板，那时只听咔嚓的一声，小伙的腰板断了。听完农民老伯的龙门阵，以后见到再美妙的女子，也不敢有半点称能的想法了。

七月份栽完晚稻后，八月开始挖干田。所谓挖干田，就是早稻收割后那些不适合栽晚稻的田块，水全放干，让夏天的红火大太阳晒干泥巴，最后田底的泥巴晒得裂开一寸多宽、尺来深的裂缝，那时人工用锄头一块一块地翻起来，这次队里没再照顾我，安排我和队里青壮年全劳动力一起干。

挖干田用劲更要巧劲，不能东一锄西一锄没目标乱挖。挖干田要挖裂缝，先看准要下锄的裂缝高高的扬起锄头，就像伍兹老虎击打高尔夫球前高高地挥起球杆一样，然后左手在下右手在上握着木头锄把向前挥舞锄头，对准裂缝一锄头下去，大半个锄板吃进裂缝里，然后锄跟抵着裂缝边缘，肩头顶住木头锄把借助杠杆的原理往前一顶，翻起来一块两尺见方宽一尺来厚的黄泥块，然后一小锄一小锄把黄泥块锄成小土块。最初两天不会下锄，时常挖在黄泥土表面上，晒干的黄泥硬得就像石头似的，锄头碰击干泥巴的反作用通过锄把振得双手发麻，没到收工，两手掌心就磨起了血泡。

到八月底，公社农中原来的知青老师招工走了，我作替补去农中当了一名代课老师。农中有初中两个年级四个班，给我分配的课是物理和美术，总共二十多个课时，平均每天四节课。没当老师前以为教书轻松，第一天上课下来发觉教课也很累人。以前自己不爱在大庭广众场合讲话，而当农中老师，有时上午连续三节课，课间虽然有十分钟的休息，三节课下来嗓子沙哑脑袋发胀，消耗的精力不比插秧打谷少多少。不过啥事都是开头难，两星期过后慢慢适应，教课没那么费劲了。

那时以为日子就那样过了，运气好接着教书，运气不好回队里栽秧打谷挖干田，坐够两年的“再教育监”，找机会招工跳出农门。

时间到了十月二十一日，那天是星期五，上午上完课后农中几个老师去食堂打饭回到办公室，记不得是谁说的听到了消息，恢复高考了，大学中专不再是基层推荐，而是像六六年以前那样统一考试，按考试成绩择优录取，考试时间是当年12月11到12日。我们一算，总共的准备时间只有七周，时间太紧，农中我们几个老师开始谋划自己的出路。当时农中有四个教师，校长和另一位男老师是当地人，初中毕业，我和唯一的女老师都是下乡知青，高中毕业。女教师也是镇上人，高中高我一个年级，在校成绩一般，所以她和其他两位教师决定考中专，我想到过去小学，初中到高中一路上成绩都是前一二名，决定报考大学碰一碰运气。

虽然决定报考大学，但心里没多少底。镇上“文革”前十七年中只出过一名大学生，他后来娶了小学时的同学，镇上的美女慧。慧家在外婆家斜对面，祖父是地主，母亲原是小学教师，“文革”时被退职了。慧是一位漂亮聪慧的女子，说相貌有相貌，讲身材有身材，只因出身不好，读完小学就没机会上学了。

农中教书时吃住都在学校，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六下午教完课后，我急忙赶回镇上家里，翻出初中高中学过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课本，一大包带回农中开始复习起来。

复习刚开始时很不容易，白天要教四五节课，晚上批改作业准备第二天的课，工作忙完后八九点了，然后才开始自己的复习。七七年的考试科目有政治，语文，数学，物理和化学合在一起算一门。政治没啥复习的，背党史，记住之前发生的国家大事。语文呢，在学校学的都是“文革”八股文和批林批邓的文章，再不就是鲁迅的杂文，古文是 “农夫和蛇”一类的故事，古诗呢，读的是白居易“卖炭翁” 之类带着批判意味的诗词，正经的说文解字没学多少。数学只学过简单的因式分解，几何和初等解析几何。物理只学过力学的牛顿三定律和电学的欧姆定律。化学最差，只知道元素周期表，连一个最简单的化学方程式都不懂如何配平，那时才知道要补的东西太多了。

那一阵每晚复习熬夜到十一二点钟，不是不想更努力，而是体力跟不上了。当初下乡，第一年国家一月配给三十五斤粮，半斤肉，几两菜油，农中和公社完全小学共用的食堂一周一次肉，平时不是青菜萝卜就是萝卜青菜，没多少油份。为了增加些味道，每次回家都要带回来一瓶熟油豆瓣，吃饭时挑一勺和进饭里，吃起来才能入口些。到星期六，下午下课后走十几里路回镇上，次日一早还要去镇中学参加学校举办的高考复习公开课。

当时镇中学领导和教师都很通情达理，每个星期天在中学的大礼堂，义务为考生举办高考复习公开课，补习要考的数理化语文政治五门课，每门课补习两小时，一个星期天可以补习三个科目。礼堂主席台上并排放着两块黑板，讲课老师左手持铁片话筒，右手拿粉笔，边书写边讲解，左边黑板写满了，右边黑板接着书写。下面参加补习的，既有本校自75年高中招生以来的四五百名毕业生，还有县城及重庆的下乡知青，整个礼堂不下一千人，大家认真听讲记笔记，惟恐漏下讲课的内容。

就我自己而言，印象中收获最大的是化学，原因之一是基础差起点低，另一原因是补课老师的水平高。补习老师六三年进四川大学化学系，中途赶上了“文革”，七十年代初分配到镇中学教化学，不过不是我们班的化学老师。她是一位知性而又聪慧的女性，能歌善舞，文章写得好，讲课深入浅出，我只有三次机会听她的化学公开课，基本上就弄懂了化学的基本原理和方法，可惜时间有限，我必须把更多时间花在喜爱的数学物理和语文上。第二年夏天国内恢复招收研究生，化学老师考进了上海化工学院研究生院，从此离开了小镇。

就这样晚上看书星期天补课，复习到十一月下旬，四个星期把初高中的内容都过了一遍，其中两项自己擅长、希望拿高分的数学物理，理解还是不深不透，但苦于农中教学的约束，没时间找参考资料复习提高。

时间离高考日子只剩下两周多了，我必须想个办法找出大块的时间，作最后的冲刺。我当时担任三门课程的教学，不能丢下学生不管，我想起自己在农中代课，顶替上一位老师招工后的空位，我想也找一个人来替我两周，让我有时间专心复习。主意想定后，我开始考虑替课的人选。首先代课者本人那年要不参加高考，其次以前在校成绩和人品口碑不要太差，毕竟农中教师也是一个为人师表的职位，最后代课者还得是本乡的人。符合这几项条件的高中同学有三人，最后我锁定其中一人。他和我高中关系不错，成绩中下，不喜欢读书，一心想入伍提干，他为人热情随和，口碑不错，找他代课农中校长那里通过的希望大。

目标物色好后，当天晚上我直奔他家。他家离学校有五六里，高中毕业前夕我应邀去过他家，去他家的路还有些印象。十一月的天黒得早，我走到他家时天已黑尽了。高中同学正好在家，闲话说过后我问他想不想去农中教书，他说当然愿意了，我说现在有个机会，我想请他代课两周，报酬是农中开的两周工资再翻一倍。同学一听满口答应，一是那两周他不用下地干活了，二是还可以有两周的教学经历，万一我上了大学他还可以顶替我的位置，最后，他还能拿到十二元的钞票，俗话说现金为王呀。

和同学谈妥后我回家拿了一瓶酒，然后连夜赶回学校。第二天晚饭后我走进校长房间，他正在复习初中数学，我们说了几句彼此复习的情况后我拿出那瓶酒，说有事要他帮忙，他推辞几句然后说有啥事，快说。我说，离考试只有两周了，我每天上课没时间复习，想请两周假，找同学帮我代课。他看起来很不情愿，我继续说就两周，考试完第二天我就回来复课。校长自己也在复习应考，知道带课复习的困难，同病相怜，加上我同学也是他的熟人，拉不下脸来回绝，只好认同了我的做法。当晚我即赶到同学家，把十二元钱和准备的教案给他，告诉他第二天一早来农中我介绍他和学生熟悉，同时在现场他也可以观摩我上课。

回到镇上，我立刻开始找寻高考资料，发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镇中学以前只有初中部，75年才开始设高中，镇上高中毕业的只几十人，而在校成绩不错觉得自己有底子考大学就更少了。同一条街高我一个年级的小骏下乡一年，那时也回家复习准备高考。他母亲是镇上民办小学教师，父亲是一个公社医院的医生，都是小学毕业的底子，但觉得自己大知识分子算不上，小知识分子还是够格的，他们把小骏管得紧，不要他和街坊上我们这些人来往。但小骏好动不好静，喜欢运动和动手做东西，沒兴趣读书。我知道他父母托人在县城买了一本刚出版的“解析几何”，问他能不能借给我一周复习。小骏待人心眼实，很爽快就借给了我书。拿到书我就像拿到了救命的药方似的，晚上接着白天把书从头到尾连定义带习题全过了一遍，等一星期后还书时，我自认为全部吃透了解析几何。事实上，二十多年后女儿高中解析几何遇到难题时，我不用看书就足以解答大多数问题。

时间到了12月11日，那天是星期天，上午考政治，下午考语文，这两样是我知识“水桶”的短板，即使明白也没法加长。那一年四川语文的作文题是“一个青年矿工的变化”读后感，是我最讨厌的作文类型。自小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既不想当积极分子，也不是落后人士，不羡慕大红花戴在胸前的荣耀，更受不了黑牌子吊在胸前的羞辱。我喜欢没有约束，游山玩水自由自在的生活，看美景，听美曲，品美食，当然，有美女陪伴就更好了。面对这种题目，我只好胡乱地编了一通就交了卷，当天考试下来，我感觉不是太好。

第二天上午是数学，我的强项，其中有一道三十分的考题，是三阶矩阵表示的三角形面积，矩阵元素含有未知变量X，要求解出使三角形面积等于零的X的值。当时一读题，觉得幸好看过那本“解析几何” ，里面特别提到三角形面积的矩阵表示以及化简方法。那道题知道方法后其实很简单，化简后是一个一元二次方程，解方程就是X的值。那天数学没给我多少麻烦，我拿了八十几分。

下午是物理和化学合成的一科，物理也有一道三十分的高分题，是一个小球从高处落下掉进水里然后浮到水面，要求得出从下落到水面时的总时间。前一部分是自由落体，我顺利求出了下落时间，第二段是浮体运动，从没见过，当时时间短想不出来解法，最后只得了一半的分数。至于化学吗，好些题都看不懂，估计只得了十来分。

两天考下来，满意和失落参半，考试完后当天晚上我赶回学校，次日是星期二，还要接着给学生们上课。

时间翻过年到了七八年二月的一个周日，晚上吃过晚饭后正在批阅学生的作业，校长走进我房间，说乡上来电话说有我一封信，成都来的，我一猜可能是录取通知。我再坐不住了，马上摸着夜路去乡里，找到邮递员后拿到信封拆开一看，是成都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那薄薄的一张纸，改变了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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