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牙痛

linda1221

麻药针扎进外侧牙床的瞬间，林染不禁握了握拳头，她并不是怕疼的人，但还是全身紧绷了起来。
“不用紧张，一会就不疼了。”医生一边推药一边安慰道。

刚说完，又在林染的上颚连扎了两针，药推进去后，很快，林染的左边脸就木了，麻木感和肿胀感从牙床一直延伸到喉咙，越来越清晰，喉咙的肿胀感像是有什么噎在了那里，上不来下不去，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口水下去的瞬间让她有点反胃，但被她压制下去了。

林染是对麻药不算敏感的那类人，十年前，林染十五岁的时候，她做过一次脂肪瘤的切除手术，平时的剂量，医生切除只进行到了一半，麻药就过劲了，那台手术是走了后门，只有一个助手，医生也没想到林染的状况，但手术的地方是林染的乳房，稍有不小心也许就毁了那个花季的少女还未来得及膨胀的地方，他没办法停下切了一半的手术刀去再帮她打一针麻药，就只好要她忍一忍，她握着拳，咬着唇，流着泪，忍了半台手术，一直到最后缝合结束。

这次拔牙之前林染特地和医生说自己对麻药不敏感，医生会意地用了强剂量，此刻她的整颗头都慢慢的开始发木了，牙槽里还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牙齿终于不再疼了，木木的，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然而疼痛消失的时候，意识开始变得异常清明，在手术布遮住眼睛的时候，林染很自然的闭起了眼睛，于是她想到了周城。

周城总是一脸鄙视地说：“你们的牙齿怎么都那么不好？我的牙齿就很好。”
说完呲着牙在林染面前炫耀，很是欠揍。
林染的牙的确算不上好，七七歪歪，还坏了五颗，最严重的是第二磨牙，很早就坏掉了，烂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根，都说自己的牙根是最好的，林染便一直拖着没有去拔掉，偶尔疼疼，也就忍一忍，她很能忍。
认识周城后，周城觉得林染这个忍忍的办法不是办法，便拖着林染去拔过一次，但林染的牙根长的太紧实，当时的诊所医生并没有把牙根全部拔掉，最后那一节太难拔，而且麻药劲已经过去了，医生就放弃了，说：“慢慢它会被肉包上，讲不定也能自己长出来。”
如今林染想来，当时怎么就没觉得这话不对劲呢？她怎么就没有深思过留下那么一截根，总是个祸害，迟早会牙疼再发作，就像有些情绪有些人，如果不从心里清理出去，就会不停的出现在脑海里，往复，往复。

“早点来处理会更好，现在外面的肉都长紧实了。”医生一边检查一面对林染说着牙齿的情况，“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拔的？”
“一年前。”
一年前，林染和周城在一起的第三年，同居的第二年，计划结婚的最后一年。
“太久了，当时应该全部拔掉的，现在肉芽全部包住了，恐怕得切几个创口了，时间也要长一些，坚持一下吧。”
“好。”
是有点太久了。
如今林染还能记起的关于与周城的第一次相见，都有些模糊了。

那是周城个人画展的展厅里，林染和朋友偶然路过，恰逢画展开幕。那天周城在众人之中说话的样子，让她想到了森林之王，他们聚精会神的听他讲话，犹如甘愿臣服于他的臣子，她也是其中之一，而当时他究竟说了什么，她已经全然忘记了，连他的样子都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至于周城为什么会选择林染，周城的答案是，我觉得你可以看得懂我内心的风景。
他内心的风景究竟是什么，林染是看不到的，她并不懂得艺术，她只不过是偶然路过画廊，看到了一副画，前景是虚化的一只鸟的背影，后景是写实的山。她站在那里对朋友说了八个字：倦鸟归巢，青山且青。而他恰好听见了。
不论她之前是否看得见，从他说她看得到那一刻起，她就愿意去翻过高山，穿过荆棘，她想她足够努力，一定是能看到的。
周城浪漫，林染热情，他们的关系火速升温直至将一切安排妥当只待扯证办事，如同所有陷入爱情的情侣。
两人好的时候，如同这世界上所有的热恋情侣一样，但是陌路也不过是一个瞬间的事情。
一切的变故大概就从半年前开始的，也可能更早，只是林染不知道罢了。林染出差回来后在家里发现的东西，让她在心里证实了之前的种种疑问，但她毕竟是爱着周城的，深爱着，所以她最先想到的不是分手，而是期待一个道歉，她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哪个男人不花心呢，她早就知道了这样的道理，她觉得他假装保证一下都是好的，可周城却说：“我才不会一辈子只和一个女人玩，那太无趣了。”
玩？她以为的真心竟然只是玩？
“可你说只爱我一个啊。”
“只有你这样的傻女人才信吧！”周城一边说着一边吐着烟圈，“你不会真以为我这几年就和你一个女人吧？”
林染的确是这样想的，她一心一意的对他好，从没疑心过他不爱她。此刻周城亲口说出这样的事实，她本能的问道：“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周城掐灭了烟，往沙发上懒散的一靠，“我怎样对你了？”
怎样？林染眼底泛了湿，怎么能三心二意呢？然而这句话她还没说出口，周城就说：“不能忍受？你就走啊。”

林染气的想走，可她走去哪里呢？房子是周城的。他之所以敢这么说，无非也就是这个理由吧。
是周城把林染的行李拖到他的房子，把林染带进了他的世界，如今也是他在驱逐她。
她没了底气，只是摔门回屋，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冷战，漠视，更多的只是林染的情绪，周城其实在很早就冷淡了，只是林染一直以来在用自己的一厢情愿热情遮掩了那个事实，慢慢地，他们像两个合租对象一样，连眼神都懒得给彼此，何况曾经那些亲昵呢。
三个月后，他们竟然那样过了三个月，周城在那三个月中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画室，也可能去其他女人那里，总之很少回去，回去也只是睡觉，他们都在避免遇见对方。终于三个月后，周城最先受不了，说了分手，林染不同意，即使她心里知道，她们早就没有了爱情，她还是不放手，她花了那么多力气走近的世界，她和他一起建筑的家，她不甘心一切忽然沦为泡影，不甘心四年的感情抵不过一点点的干扰，她哭，她闹，她拒绝他的分手。

然而一切都是没用的，分手是一个人的事。
周城终于受够了林染，于是在林染去上班的时候，把她的东西全部随便打包一下，放在了门外，林染再去开那扇门，门已经换了锁。
打包好的东西上有一个便条，是周城的字，“做为分手礼物，那幅画送你，从此两清。”
周城曾为林染画过一副裸体油画，画中林染全裸半趴在沙发上，扬头望着窗外，屋内单色灰调，屋外艳丽多彩，所有的渴望憧憬期待都在画中人的眼睛里，那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周城说，那是他画得最淋漓尽致的一幅画，不仅因为画面，还因为他和他的模特有着最缠绵的爱和最原始的交流。
林染看着那副歪躺在地上的画，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下，她忽然想到，如果画中人换个神情，那幅画就变成了对生活真相的绝望，就像她现在一样，对这段感情的从期待到绝望。
她匆匆在同一个小区里租了房子，房主听到她一个人在外面，大半夜赶了来，也许林染的样子太过于狼狈，他们最后还帮她搬了家。


刚开始搬出来时，她很是难过的，浑身都躁动不安，但很快她就开始安慰自己，不过是一次失恋，谁还没失恋过，不过是看穿了一个渣男的本质，相比于结婚后再离婚，在完全托付前就看清对方了，在结婚之前脱离了这一泥沼，她该庆幸。她这样想着，心情也似乎好了起来。她依旧每天过着上班下班的日子，然而没过几天，她就开始陷入了恐慌之中，回家后被一个人的巨大孤独所恐慌，上班时被工作的忙碌所恐慌，周城时不时的从她的脑海中冒出来，他的好，他的坏，它们在她的脑海里不断的斗争。他的眉眼，他的身体，他认真作画的样子，他吊儿郎当时的痞样，他哈哈大笑时满口整齐的牙齿，他的一切都出现在她午夜难眠的辗转里。这一切，挥之不去。

毕竟她也曾经失恋过，她知道这些都是必经之路，只要忙起来，就会好的，她坚信。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努力强迫自己去上班，去忙碌，想要试图以忙绿和疲惫去除掉失恋带来心痛，没有用，忙碌没有办法驱逐心痛和失落感，每一天，她的内心都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啃噬，她总是想象自己的心正在被千刀万剐，碎成肉末，那种揪心的抽搐让她没办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连正常的生活都变得不能，在无数次的工作失误之后，最后她只好辞职了。

失业后的林染每天躺在出租屋里，拉着窗帘，电视机不停的响着她却听不到她们的对白，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懊悔，有时候气愤，有时候明朗，她控制不住那些情绪，任由她们来来去去，困了不行了睡去，饿了不行了吃饭，事实上这些感知并不明显，她是麻木的。

日子就是这样浑浑噩噩，她感觉到这不再是以前的那种失恋，那种失恋很快就会过去，可现在，她无能为力。她们说好了共度一生，生儿育女，谈理想，过生活，她能想到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和周城，她用尽了所有力气去描画她们的未来，去奔向她们的未来，所以才会在他抽身而去的时候，猝防不及，摔倒在地，想爬，却再没有一丝的气力。

现在，她回想起失恋的这两个月，那种脑袋发懵的感觉，感觉不到自己以及任何事物的感觉，像是梦中，一切的外部感知都是微弱的，她唯一能感觉自己真实的过了这两个月的只有牙疼，从她们分手的那天起，它就隐隐作痛，直到后来钻心的胀痛。开始林染还会喝点消炎药去对抗它，后来她就放弃了，因为她爱上了那种麻麻的胀胀的痛感觉，那小半截牙根在被肉包裹的牙床上隐隐发酵，它让林染感觉到自己还在活着，让她不得不分心去忍受它所带来的疼痛，肉体的疼痛并不能代替心里的疼痛，但它会同样吸引人的注意力。
于是在她在牙痛、头痛和心痛中，来回周旋。

“当”的一声，是牙齿掉到盘子里的声音。
医生敲敲打打，费了一个小时的力气，此刻它终于从她的身体里被祛除了，它将不再疼痛，它再也不能吸引林染的注意力了，它再也不会取代任何东西，它留下的只是一个缺口，但它终会被一颗假牙所安放。
“终于拔完了。再坚持一下，缝合一下伤口。”医生温柔的说着。
林染没有动，长时间的张着嘴已经让她的脸变得麻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闭不上了，它被祛除了，以后她只能面对心里的痛了，赤裸的，正面的，不得不的，和痛苦相对。
她这样想着，就又想到了周城。
就在刚刚，她来牙所的路上,她遇见了周城。他穿着背心短裤，嘴里叼着烟，手里拎着几个油桃，脚上的人字拖还是林染买给他的，身边的女孩却是陌生的，她笑着挎着他，不时对他亲昵地说些什么，周城没有答话，却也没有那种厌恶的表情。
他们狭路相逢，彼此也只是眼神里一瞬的一愣，连脚步都不曾慢下来，像是从不认识那样，擦肩而过。真是默契至极。
那女孩也笑着瞥了林染一眼，像是高傲的胜利者。林染心里想，也许她在周城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此刻正以现任的身份宣布主权，也许只是本能的不希望自己的男友被其他女人所觊觎。任何一个可能，林染都不喜欢，然而如果非要选一个，林染宁愿是前者。

在一个确定的安全距离后，林染才回过头去，她看着他们走向那幢熟悉的楼里，那是周城的房子，她曾满怀憧憬地搬进去，最后心灰意冷地搬出来，不对，是被赶出来，想到这，她感觉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她以为那会成为她的一个家，最后不过是一个歇脚的客栈。在他们分开的日子里，她也曾回到那盏灯下驻足过，只是她明知道，那里终会成为他和另一个她的爱巢，她只是诸多过客中的一个，她还是在心底深处存有一丝火种，它就要灭了，但她总在它要灭去的时候再去点燃它，让它不至于燃尽，她存着那最后的一丝幻想，幻想周城某天会来到他给她租的这间房，幻想他在自己门前抬手敲门的样子，所以她不舍得搬走，因为她还在等。但她不承认她幻想过，直到周城亲手毁了她保留的火种和最后的幻想，她才终于，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心中所有期望的毁灭，也终于坦然原来自己并不潇洒。
所以如今，他有他的退路，她却不知自己的归途。

“好了，可以闭上嘴巴了。”医生轻声的说，像是哄着小孩子一样，“好，咬紧棉球。”医生拖着林染的下颚慢慢咬紧，才取下手术布。
从黑暗中回到强光下，无数的画面在她脑海滑过，最后都消散了。
此刻，林染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也坦然于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和周城，今后的欢喜忧愁，早已不再彼此相关。
这事实早已既定，但直到这一瞬间，她才真的接受，从心底，从身体，从灵魂深处，完全的接受。她微微睁了一条缝隙，牙齿治疗椅上的屏幕里模模糊糊映着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容，除了五官，没有表情，她是那么陌生。
她长出了一口气。
也许该搬走了，也许该去远一点的地方，也许该重新开始生活了。
煎熬也好，挣扎也好，总该打起精神生活了。

“走吧，我们去拍个片子看看牙槽。”
林染点点头从治疗椅上起来，医生边走边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创面较大，缝了四针，一周后过来拆线，再过个一个半月，牙槽就该慢慢长平了，到时候你再来，我给你取个模，做颗新牙。带上去就一切都好了。”
“会好吗？”
她不能张嘴，咬着牙说话，像是问句又像是喃喃自语。
“恩，给它点时间，总要长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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