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丢在那个春天

linda1221

1
春日的暮色中，林南离着自家的楼房还有一段距离，就有一个身影闯入她的视线，那个人穿了件灰色的外套，身影在暮色中显得特别寂寥。
他转身也看见了林南。
两个人隔着一段暮色互相望着，一时间都没有开口。后来还是他先说了句，“你回来了？”
林南“唔”了一声，这才走到他近前，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住在这里？”
他笑了笑，“我其实也拿不准，想来碰碰运气。”
虽是春日，但是还有些料峭的寒，他似乎在这里站了很久了，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她看着他，她也看着他，又是一阵沉默。后来又是他开口：“我饿了，能上去吃点东西吗？”
她犹豫了一下，“家里只有泡面。”
他说：“只要有吃的就好。”
两个人推开吱嘎作响的单元门，沿着仄仄的狭窄的楼梯走了几级，就来到一个生了锈的老式防盗门前。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
屋里的陈设老旧，很多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套着老式沙发罩的旧沙发还摆在原来的位置，老旧的收音机放在窗边的写字台上，墙上的镜框里，镶嵌的依然是那些老照片。
他坐在旧沙发上，她去煮泡面。很快，泡面被端到小几上，上面飘着几个菠菜叶。她还记得他喜欢吃菠菜，他这样想的时候，她说：“冰箱里就剩几根菠菜了。”言外之意是菠菜并不是特别加进去的。
不过他已经很知足，唏哩呼噜吃了几口，才想起问她：“你吃过没有？”她说：“吃过了，你吃吧。”
他拿筷子的姿势还跟当年一样，吃东西的样子也跟当年一样，林南坐在他旁边微微有些恍惚，觉得时光似乎倒退了很多年，又回到了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
他们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他家还住在她家后面的那座楼上。他们悄悄地一起上学，她先走，他后走，等到出了小区一段路，她才跳上他自行车的后座；他们一起去市里的图书馆借书，在图书馆楼后面的草坪上看书发呆，微笑对望；他有时候以借书为由到她家里来，在她外婆暖融融的目光里吃嵌着红枣的江米糕；他们在护城河边的树荫下温书，天黑了，他悄悄地吻了她……
他比她高一级，先于她毕业，他从十五中毕业那年，家也搬走了。离得远了，他们就用写信的古老方式联系，他每周都给她写信，或长或短。他假期里时常过来找她，跟她一起在老楼房前面的空地上收绿油油的韭菜，吃外婆包的韭菜饺子。她考了大学之后，他每学期都会从他的学校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去看她。那年她外婆生病，正值暑假，他每天都过来跟她一起看着外婆输液，陪她做饭洗衣。他从北京的某个大学毕业，并在当地一家知名企业应聘成功，但是犹豫再三还是回到这座小城，因为她要留在这里照顾她年迈的外婆。
“我是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她说。“我会疼你。”他说。
“外婆把我带大，我将来要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她说。“我跟你一起照顾外婆。”他说。
“薛凯，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吗？”她说。“不会。”他说。
那些温热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曾经她也以为他们会在永远在一起，可是那年春天，他终于还是离开了，如今他们分手已经四年。

2
一碗泡面吃完了，沉默太久的两个人，觉得总要说点什么。
“你过得还好吧？”他问。
这是旧情侣见面的老旧话题。四年里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她过得好与不好，似乎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不过她还是应了一声“还好”。
“大钟告诉我外婆走了，当时我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公司派我去国外学习，所以没有办法赶回来陪陪你。”他说。
她“唔”了一声，外婆刚去世那会儿，强烈的丧失感几乎将她击垮，如今即便过去一年多了，房间里的这些旧物，也还到处残存着外婆的影子。她的内心中也曾生出过奢望，奢望他会回来看看她，陪她度过人生中异常昏暗无助的时刻，可是她也明白，他们早就分手了，她还是放下奢望更好过一些。
“我从国外回来之后升职加薪了，在北京终于算是安顿下来了，其实刚去的时候有很多不适应。”他又说。
她能明白，这些年一个人在北京打拼，他一定有诸多不容易。可是，那里有他想要的工作和生活。他是个充满梦想充满欲望的人，小城市注定锁不住他的心。当年他能为了她在这个小城多逗留了两年已属不易，后来他终于拗不过内心的声音，在大城市的召唤下离开这里，为了自己的梦想去闯荡，即便辛苦，却也是一种满足吧。
又是一阵沉默。当年他们曾经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总是相对无语。
敲门声响了起来，柔和而清晰。她走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沈超，提着一白一黑两个袋子。
看到屋里有人，又看到鞋柜旁边的行李箱，沈超微微一愣，不过很快露出笑容，“有客人？”
“嗯。”她简单地介绍，“这是薛凯。”她没有描述两个人的关系，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沈超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沈超，是林南的朋友。”说话间把白色的大袋子放在茶几上，说：“买了些青菜水果，我昨天发现冰箱里没什么吃的了。”又打开黑色的袋子，取出一个灯管，说道：“厕所的灯不是坏了吗，我来安上。”
沈超去厕所安灯，林南就找个手电筒跟在后面给他照着。两个人配合默契，几分钟的工夫，灯就安好了。
沈超告辞的时候冲薛凯微笑点头，又嘱咐林南，“别忘了把青菜水果放冰箱。”
沈超走了，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后来她说：“今天很晚了，你就住在这里吧，我去雯子那里住一晚，她家离的近，几分钟就到了。”

3
躺在多年好友雯子的床上，林南毫无睡意。
“他为什么忽然回来？”雯子问她。
“不知道。”她说。四年里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联系，只偶尔从昔日好友那里听到对方的消息。他如今给她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看他的眼神就能猜出他在想什么。
“他打算回到你身边吗？”雯子又问。
“不会。”她的声音很笃定。如果他真的想留在这里，四年前就不会毅然离开。那时候小城里庸碌的生活、无趣的工作，还有他不甘的心，对他而言都是折磨。四年前的春天，大学同学在京城那边几番召唤，早已厌倦小城生活的他终于在一次酒后提出让她跟他一起走。可是外婆年迈多病，她不能丢下她远走，也不能带着老人去漂泊。他犹豫之后还是选择离开，虽然他知道这次远走必然已放弃这段感情为代价。她也选择不去挽留，她不想让他为了她，离自己想要的生活越来越远。后来她刻意不与他联系，回避跟他相关的消息，既然他已经离开，就要让他轻松地往前走，不再受过往的牵绊。
“你心里还有他是吧。”雯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用疑问的口气。
林南的外婆去世后，她一直不肯搬离那所充满悲伤气息的老房子，雯子知道她的潜意识里有个念头，那就是守在那里，万一他有一天回来，不会找不到她。其实对昔日的一切，林南一直做不到完全放下。
黑暗中很久没有听到林南的动静，雯子以为她睡了，却听到她翻了个身。雯子就又说道：“今天下班后沈超又去买菜和水果了，我看买的都是你爱吃的。他给你送过去了是吧？”沈超跟雯子在同一个牙科诊所工作，雯子清楚他的行踪。
林南“唔”了一声。
“沈超对你是真心好。”雯子说。
林南又“唔”了一声。
沈超对她的好，她怎么能够不明白。
林南跟沈超认识，是因为一颗坏了的牙。那时候她被那颗坏掉的牙折磨得寝食难安，就来到雯子工作的牙科诊所治疗。雯子那会儿还是刚入诊所的新员工，没办法亲自处理林南的坏牙，就推荐诊所里技术最好的沈超出马。
林南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是她害怕牙齿治疗，恐惧听到钻牙器滋滋滋的声音。高个子、微胖、超级有耐心的沈超微笑着接待了这个一脸恐惧的姑娘。他的笑容特别暖，动作很轻柔，一边做治疗一边跟她聊着轻松的话题，慢慢帮她消除了心理障碍，让她几乎感觉不到治疗的痛苦。因为一颗牙换掉的过程比较漫长，也因为雯子，林南和沈超成了朋友。
那会儿外婆还在，人老了牙也总是出问题，沈超也成了外婆的牙医。老人腿脚不方便，成了林南朋友的沈超就经常上门服务。他跟外婆很快熟稔起来，他能兴趣盎然地听外婆讲几个小时陈年旧事，也会给外婆讲一些老人家感兴趣的新鲜事。后来就算是林南不在家的时候，他也经常来陪外婆做饭吃饭，还跟外婆一起包林南最喜欢的韭菜馅饺子。
沈超是很细心的人，外婆无意中提到的食物用具，他会很用心的买来；外婆的降压药吃完了，他总是先于林南买回来；家里的煤气管子该换了，他不声不响就换掉；甚至连洁厕净什么时候用完了，他都比林南清楚；林南每次加班到很晚，他都未卜先知似的，恰好打来电话并且来接她。他对她的好自然而然，让她渐渐得忘记拒绝。
外婆病重的那一年，除了住在医院就是待在家里，很少能出门，沈超的陪伴给了老人很多的快乐。他如果有事几天不来，外婆就会念叨：“好几天看不到沈超，他去哪里了。”外婆去世的前几天，曾经跟林南说过：“南南，当年你没跟薛凯走，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舍不得你，怕你出去受苦，也拖累了你。现在有沈超在，我就算是走也放心了。”
外婆去世的时候，沈超跟林南都陪在身边，老人走得安静慈祥。林南最难过的那些日子，沈超一直都在她身边。她默默流泪的时候，他就默默递过纸巾。
后来雯子曾经说过，并不是所有的人在深陷痛苦的时候，都能有运气遇到一个沈超。他说沈超是个好男人，他没有薛凯那么远大的理想，但是他脚踏实地，跟朋友合伙开牙科诊所，辛苦打拼，经营诊所的同时一直不忘认真钻研技术，在业内有很好的口碑。他喜欢林南，但是却不急着向林南表白，他是怕她有压力。
“大家都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了。”雯子这样对林南说过。可是林南每次都摇头，“再等等吧，我不确定，我跟他在一起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感激。”雯子就叹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好友是个执拗而认真的人，她觉得如果不是因为爱而跟沈超在一起，也是一种辜负。
沈超那边真的就从来不急着表白，他对林南依然细心。在林南赶稿子的晚上，他默默地在一旁煲粥；他学会了做江米糕，做出来的味道跟外婆做的一样；他还在城郊租了块菜地种菜，每隔十天半月就让林南吃一顿韭菜饺子。

4
林南清晨回到家里，薛凯已经起来了，刚刚洗漱完毕。
“你想吃点什么吗？”林南问他。冰箱里昨晚被塞得满满的，做几顿早餐都绰绰有余。
薛凯却并不急着吃饭，他让林南坐下，表情认真而凝重，“其实那边工作正是特别忙的时候，可是我还是想回来一趟。林南……我在北京认识了一个本地姑娘，认识快两年了，她对我很好，最近，她提出结婚。”
林南没说话，他又说：“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许婚姻能让我更好地在那边安顿下来，可是我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催着我回来一趟。”他望着她，“林南，如果你能跟我走……”
“不。”她忽然打断他，清晰地说了一个“不”字。她自己也很惊讶忽然就冒出这个字，而且内心里的这个声音无比清晰。
“外婆已经走了，你去北京那边我可以帮你找到更好的工作，我们一起奋斗，我们在一起，一切会更有意义。”他说。
“不。”林南说，“我不想离开这个城市。”
他看着她，眼神失落，“是为了他吗，昨晚上来送菜的那个男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薛凯，我们早就结束了，在四年前的那个春天，你就从我视线里走丢了，而你，也把我弄丢了。我们回不去了。”

5
雯子晚上到林南的老房子里来，发现她眼睛有些湿润。
“他走了？”雯子问。
林南“唔”了一声。
“你还是会为他掉眼泪。”雯子递给林南一条纸巾。
林南擦擦眼睛，“我们曾经那么好，我忘不了那些好，可能以后还是忘不了。”停了停，又说，“雯子，这次他走了，我才觉得我们是真的结束了。”
“他让你跟他走，你就一点都没有动心吗？”雯子问道。
“我当时想也没想就说出一个‘不’字。”林南擦干眼泪，“他走的时候我很难过，但是没有后悔。雯子，我现在知道丢了的东西就是丢了，也忽然明白有的东西我现在丢不下了。”
雯子听得有些糊涂，不过也没有再问。她换了个问题，“周末有什么安排吗？”
“去沈超租的小菜园割韭菜，我想给他做顿韭菜馅饺子。”林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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